想写杜甫很久了。

我一直想提笔写杜甫。随着时间日益推移，想写他的欲望愈演愈烈，但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写起，是该从他少年得意，“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的天才少年着笔；还是从他青春狂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起墨；抑或在他三次科考失败、奔波数载终获肃宗赏识，大半生忧国忧民才拜从八品上，擢左拾遗开卷……他的一生颠沛流离，他的身影太过瘦弱，他的灵魂太过灼人，他的思想润泽千古……写他的书不计其数，赞他的人不胜枚举。江州司马有言“杜诗贯穿古今，尽工尽善，殆过于李”，临川先生高赞“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晦庵先生起笔“皆所谓光明正大，舒畅洞达，磊磊落落而不可掩者也”；他就像一个年迈的长者，背着时代这座大山；他就是一个年迈的长者，压着时代这座大山。读过许许多多子美的诗文，了解过狂妄自大的他，思念妻儿的他，忧国忧民的他，读到“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的时候，我有了顷刻的恍惚，脑海中不免勾勒出一幅江南暮春、落花缤纷、黄莺啼鸣、绿萝曼舞、少年公子意气风发的觥筹画卷，却又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公元712年，唐玄宗李隆基即位，同年杜甫在河南巩县出生。杜家世代为官，其祖父杜审言官至太子太傅，是晋征南大将军后代，家境优渥，显赫一方，虽然到杜甫父亲这一代已经开始没落，但也仍丰衣足食，以致杜甫年少恣意轻狂，六岁就看过名动京城的公孙大娘舞剑，七岁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出入各种达官贵人的宴会，美酒名炙，丝竹管弦。在他13岁牡丹花开时节，因才华出众被唐王弟弟李隆范邀请至东都岐王宅第宴会，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大唐“乐圣”李龟年，此时正逢盛世，李龟年受到王公贵族赏识，声名鹊起，在洛阳已有一处豪宅，规格堪比公侯府邸；而杜甫家境优渥，才华过人，小小年纪便受人称赞；彼时两人都对未来无限期待。李龟年擅通音律，杜甫长于诗律，二者相谈甚欢，连合了几次诗，快意而去。19岁时杜甫在江西一带游历，20岁则在江浙一带饱览祖国大好河山；而李龟年20岁时已经因为和兄弟李膨年、李鹤年共创作的《渭川曲》特别受到唐玄宗的赏识。此后一路平步青云，声名鹊起在长安城成为王公贵族争相交往的对象。杜甫24岁时第一次科举考试失败，但他此时并无危机感，因为家境尚在，做官不是唯一的出路，杜甫此时仍是豪情万丈，恣意张扬的青春之态，登临泰山，写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而李龟年也在长安继续弹奏着他的音乐。

公元740年，父亲杜闲去世，杜甫无法依靠家庭供给生活，快意人生也在这里按下暂停键，他开始思忖自己日后的归途。

公元744年，杜甫在洛阳遇到一生之友——李白，两人闲度青山，把酒言欢。此时的李龟年又因《清平调》备受恩惠，较之过去更为显赫。此后一直到安史之乱前，李龟年都过着富足的生活，但也因为时局动荡，后期只能勉强度日；而杜甫，连续两次科举遇上李林甫，连续两次落榜，无钱银安身，无官职立命，终于获得一个勉强养家的参军官职。在此期间，杜甫因为写的诗揭露现实，与一贯赞颂君王盛世的文章截然不同，一直受到排挤，没有被重用，还因为时局动荡、俸禄过低、家道中落，致使幼子“无食致夭折”。

公元756年，安禄山、史思明发动安史之乱，杜甫前往长安投奔肃宗，途中写下著名诗作《春望》。闭上眼我彷佛就能看到一位忧心忡忡的白发老者在草木丛生的城墙上，一遍又一遍吟诵着“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从慷慨激昂到涕泗横流，直至声音淹没在逃乱的灾民里……所谓诗人不幸诗家幸，杜甫在此期间留下了大量诗篇，约占总数的七分之二。杜甫因“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的忠心赤忱受肃宗赏识，官拜左拾遗，可以说是他一生中的高光时刻，但因为好友求情再度被贬。国家不幸，仕途不顺，此时的杜甫早已暮年，纵使疾病缠身，他也依然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呼喊。而此时的李龟年也因战乱早已被迫逃离长安，在江南一带靠着卖唱勉强度日，曾经的一代明星，如今却卸下所有光环，“每遇良辰美景，为人歌数阙，坐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日复一日的吟唱着过去的辉煌。

公元770年，杜甫生命的最后一年，他老病孤舟去往潭州。

公元770年，李龟年拨响最后一个尾音，拂衣静坐。

龟年兄，别来可无恙？

子美老弟，别来可无恙？

两人就这样长久地坐着，他们都明白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们见证过彼此最辉煌、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如今坐在这里，一个病老体弱，一个白发苍颜，杯子碰在一起，往事无尽唏嘘。“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久堂前几度闻。”话音暂歇，又是一次碰杯，清脆的声音仿佛隔了46年，从杜甫13岁那年的宴会上传来，涤荡了这期间的沧桑往事。李龟年用衣袖轻轻拂去不多时飘落在桌案上的花瓣，一饮而尽。杜甫紧紧闭上双眼，也一饮而尽，只轻说一句：“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作者系2021级新闻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