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是从十二月开始下雪的。

以前我对雪的印象，局限在地理书中间某页绘着的等降雪量分布图里：两极是纯白，再往南变成极深的蓝，而后慢慢变浅，延展到我的家乡，变成柔和的绿色。这里不下雪，树顶上终年铺着茂密的绿叶，冬天与夏天唯一的区别，是叶子象征性地掉下来几片，露出小小的几块罅隙。

在那张图上，东京是什么颜色，我早已忘记了。收到东大录取通知书时，也尚未想到东京的冬天会下雪，只是顺着家人的意思置办好必备的物品，浑浑噩噩便坐上了前往异国的飞机。后来的日子也稀松平常，混在灰色的人堆里面，清晨步履匆匆地赶到学校，华灯初上时再步履匆匆地赶回出租屋，时间在循环里无限快进，我在快进的时间里，渐渐地成为了灰色人堆的一部分。

第一次看到雪，是十二月里很平常的一天。我窝在榻榻米上游神，偶然抬头的瞬间，看见一束光穿透了我六叠的小房间，照亮了空气中飞扬的灰尘。在那时，我立马意识到纸窗破了一个洞。于是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还不习惯久跪的双腿，走到纸窗旁，顺着木质的窗棂向上摸，很快摸到了一个透着寒意的小孔。我把额头抵在纸窗上，顺着那只小孔往外看，刺眼的光很快使我的眼蒙上一层黑色，神经微微抽搐了一下。重返清明的那一瞬间，我看见雪。

雪自空中沉落，东京陷在明亮的白昼里。杂草、落叶、树枝都被纯白的大雪覆盖，只留下大街上的几盏路灯还立在雪地里。世界顷刻孤寂起来，剩下我和雪，一场漫长的对视。来自南方的身体在这场对视里忽地燃起了兴致，想让雪烧一烧我冻得通红的手指。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东京的街头，随便披着的外套上，落满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东京是纸和木板堆砌起来的城市，像雪一样柔软易碎。站在松软的雪地里，我也不敢用力地踩下去，生怕惊扰了这座城市。街道上的人群匆匆掠过我，在东京，我不会得到他们的一个眼神。当时尚未习惯被忽视的我就这样尴尬地、小心翼翼地站在街道上，故作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看着雪花在啤酒色的日光里肆意地飘扬。正是在那时，我注意到伫立在街边的路灯里，有一盏似乎还亮着。

大白天点路灯，在中国是没有的事，在日本我也没有见过。也许是电线短路之类的故障，这样想着，我又小心地朝那盏路灯移了过去。站在它下面，灯光和雪光被更加明显地分割开，这确凿是一盏点在白昼里的街灯。揣着莫名兴奋起来的心情，我假装无意地瞥了瞥四周，还是没有人注意到我，也没有人注意到这盏路灯。于是这兴奋的心情又突然熄灭了——是的，没有人会注意到白昼里亮着的街灯，也没有人会在意千篇一律的亚洲脸孔里混杂着的一个异乡人。

我扫兴地踱回出租屋里，随便翻出一本书准备温习，过了没多久又觉得心痒痒，铅字流过眼底又流走。我下意识地看一看四下无人的房间，摩挲几下揣着纸烟的衣兜，又慢慢吞吞地蹭到了窗前。不由自主地，我的手指抚上纸窗，又把小孔戳大了一些，雪光迫不及待地闯了进来。我咽了咽口水，顺着小孔往外看，天地一白，坏掉的街灯还是孤零零地立在原地，只是街灯底下，多了一个穿着白色绒衣的女孩。

她背对着我，抬头看向街灯，长发在漫天大雪里自由地飘着。她的手里提着一只日本学生常用的黑色皮质小包，在雪光的映照下闪着松木的亮色。她就那样站着，温和的雪光笼住她纤细的手腕，世界仿佛也为她停驻了。

我们此前从未谋面，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故乡，她为何在此驻留。可我偏偏确信，她和我所注视着的，是同一盏灯。

那天我没有下楼，并不是因为我不想下楼，而是因为我忘记下楼。沉迷至忘我的人是寂寞的，但当我想到有人和我一般寂寞的时候，似乎也不那么寂寞了。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看见她。好似东京的大雪不停，她便永远不会消失。也许此前她也常从此路过，但我们只是擦身而过，可现在，我们共有一盏白昼里的街灯。我明白她认识我的，因为我站在她旁边的时候，她嘴角的弧度总是上扬几分。我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关系，就像隔着一条透明的河流，若有似无的距离，却又无人跨越。

日子也像河流一样，缓缓地流过去，平静地流过去。我注意到她的皮包上添置了一只黑猫，长发上偶尔会别一只发卡。我注意到东京的日光渐趋变长，鞋底陷进积雪的厚度慢慢减少。我注意到房东换了一种发型，便利店旁边多了一家弹子房。我们慢慢开始聊天，聊街灯，聊隔壁的乌冬面，聊逐渐立体起来的东京。

她说想看看我生活的地方，我把纸烟搓开，给她折了一只小船。沿海的岛国，向西一直走，能看见彼岸的陆地吗？我不知道，但我愿意相信。东京赐予了我一个奇迹，我愿意相信这座城市，如同相信白昼里也会有亮着的街灯。

春天来得很慢，没什么人注意到。雪在融化，也许等它化尽时，会有人来修好这盏街灯。那时的东京，会是什么样呢？我没见过，因此说不清楚。坦率地说，是什么样似乎都无所谓了。

我活在一个崭新的世界里，准备迎接黎明。

（作者系2022级翻译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