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百里上大学,我最思念的竟是祖父。
自从步入初中,学业渐重,父母带我搬到学校附近居住,我便少有回家看望祖父的机会。升至高中,我更是来到另一个城市求学,见到祖父的机会愈发珍贵。刚来大学时,我担心自己会不会舍不得父母,却未想到,自己最为舍不得的,是祖父。
记忆里熟悉的他,还没有现在这般苍老,而是五六十岁,老当益壮的样子。记得那时的我,也才三四岁,每天被他领着送去幼儿园,不哭不闹,只是天天早上要在校门口买上一大杯豆腐脑,一勺一勺吃干抹净,才肯心满意足地走进学校。那时的日子很是美好,没有年老的佝偻,没有成长的烦恼,唯一能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烙下印子的,可能是每天迎着曦光,伴着晚霞的一只粗糙的大手牵在我稚嫩的小手上。
转眼间,幼儿园匆匆而过,我步入了小学。
“好快嘞,这就上小学了。”我还清晰地记得祖父第一天接我回家时,有些感叹地说道。
当时的我太过年幼,并听不懂祖父的话语背后蕴含的是什么。只是伴着这句感叹,祖父又耐心地陪我走过了六年的小学时光。
初入小学,陌生的环境和全新的知识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每天放学后的作业更是我的致命难题。父亲当时被调派到外地工作,无法直接教导我;母亲的工作十分繁忙,辅导我作业的机会也屈指可数。检查作业、签字、监督背书,一项项任务落到了祖父肩上。既是任务,祖父自然完成得十分圆满。那时的我,便是在祖父的悉心辅导下,一步步度过幼升小的艰难期。
后来上了高中,我常常对祖父的文化水平感到好奇,想知道祖父在他们那个年代受教育水平如何。于是在一次宝贵的休假机会,我终于向祖父提出了疑问。祖父告诉我,小时候家里穷,小学念完就念不下去了。当时老家那个村子里,像他这样读完小学的已实属不易,从没读过书的也遍地都是。祖父说着就拿出了一张黑白老照片,那是他高小毕业时的合影,他躲在最后一排,背却挺得笔直。祖父告诉我,合影时的裤子还是找邻居家借的,尽管如此,裤子依旧破得不成样子。他述说时微笑着,好似他们那个年代的人都有着极其坚定的革命乐观主义,从没有困难能吓倒他们。
祖父的嘴好似被时间封印了多年,一被我打开,便涌出无穷无尽的故事。高小毕业后,他曾还有一个继续读书的幻梦,可那梦想犹如一个五彩斑斓的气泡,现实的刺一戳,便急速地破碎了。祖父还是回到了无数祖辈赖以生存的土地上讨生活。
记得那天,祖父说到这里时顿了顿,用他那已满是老茧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
故事依旧缓缓地从祖父嘴里流淌而出。那年头,农民的日子过得惨淡,作为一家长兄,祖父为了给家里谋条更好的出路,他选择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祖父面带回忆地说道,“那天在黄石上的火车,从没见过,那是第一次。火车上就贴着那样的标语。”火车驶向的是黑龙江省,祖国的北疆。祖父十几岁就独自挎上背包,跟着战友们,去到了那里。
回想过去,小学时的许多事情也开始与祖父的回忆遥相辉映。那是二年级的事情吧,当时的我很瘦小,性格也很内向,所以班上的男 女 生 都 喜 欢欺负我,倒也不是什么恶意,就是小朋友之间的打闹而已,可那时的我对此很是害怕。一次接我放学,祖父恰好看见我们在一起打闹,好像就明白了什么。回家后,他陪我做起了打坏人的游戏,他伸出他宽厚的右掌,立起来,掌心正对着我。 然后让我把他的手当做坏人,用我稚嫩的小拳头不断地击打他的手掌,年幼的我哪里能看出祖父的良苦用心,只是觉得这个游戏有趣,又符合了我好动的天性,于是很快就爱上了这个游戏,每天晚上放学后,我总要缠着祖父玩上一会才肯罢休。时间在默默流逝,“打坏人”所积累的主动性、自信心也在与日俱增,被欺负的次数在我敢于反抗后,迅速减少。我的学校生活由此好像更加明亮了起来,可那时的我全然没有意识到,祖父为我做了些什么。
还是回到那列跑向黑龙江的火车吧。火车轰鸣,一行人四处辗转,约莫过了半年,祖父他们才真正进驻中苏边境的一处山沟沟。那是部署在边境的一个防空雷达团。此后数年,那个团里多了一名勤勤恳恳的汽车兵——我的祖父。当兵的那些年是祖父最为精彩的一段人生。珍宝岛之战,祖父他们负责监控边境领空,一级战备的紧迫感使听故事的我也不由得手心出汗。和雷锋一个团,那种荣耀感,至今听来依旧震撼人心。 祖父深爱着那个营盘,那个连队,那些到冬天要靠人力手摇半天才能发动的东风卡车。直到今天,我还常常见到,祖父曾在接到一个个外地打来的电话后,热泪盈眶;我还常常听到,祖父站在路旁,对着过往的卡车点评感叹;我还常常想起,祖父在接下我一次次稚嫩的击打后,说出的那句“腿要弯,拳要直”。
往后的故事却再无那么多的精彩可言,一个退伍的老兵,在城市里转业安了家。又是兢兢业业工作数十年,然后一如光荣退伍般光荣地卸下工作的担子。空闲时候带着孙子看看战争片,下下象棋,在电视里、在棋盘上,回忆一下当年的青葱岁月。
这便是我的祖父,一个疼爱孙子的古稀老人,一个热爱军旅的铿锵老兵。
(作者系2020级新闻传播学类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