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跟我说:“我们都是星空的孩子。”
冬天的夜晚总是风的舞台,在山间嬉闹,在城市喧嚣,也在空中舞蹈。我见着男孩,他在崖边坐着,两条小腿悬在半空中摇晃着。我看他一手撑在地上,零乱了一地的碎花。风来了,吹开了掩在面前的长发。我看他仰头望着天,向我指了指看不见一颗星的夜空,云在头顶聚集,离他太近,或者说已经压了下来。他说:“回家吧,我们都是星空的孩子。”
记忆里的家乡,绕不开的一条铁轨。小时候,那是高桥上轰鸣而过的庞然巨物。听着他轰轰隆隆地来,鸣着响笛,惊起山中一片鸟飞,扑棱着翅膀撒开片片飞羽,每一片羽毛上都是温暖的阳光。我不知道列车要去哪,站在桥下的小小人儿,根本想象不到视线之外还有怎样的世界,在那里没有玩得来的朋友,列车离开的方向也没有认识的人,想来那神秘的方向上,也不会有家里的饭菜吧。父亲说他小时候扒过火车,看着车子来了就准备好,等着经过自己面前时一跃而上,倒也不是为了逃票,只是孩子般的探索,想要跟着这钢铁巨物去往远方,看看没见过的世界。父亲说,扒火车不能走远了,过一段路就该跳下来了,要回家的,不然爷爷要打了。父亲说,你要出去看看,不该总想着回家,坐上车去外面见识一下世界。我说,不回家要被打吧。父亲笑笑,倒也不说话。晚上我又见到了男孩,他站在火车头,依旧仰着头看向星空,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说:“去闯闯吧,我们都是星空的孩子。”
后来我喜欢去山上,不再是站在桥下,而是从山顶望着铁路。火车对我来说不再是什么巨物了,它驶离的方向也不是远方,那是地图上一个个名称。我知道那里有和故乡一样的地方,有比故乡繁华的地方,也有破旧如无人的城市。远方也有家人,也有朋友,不过都不如这边亲切罢了。在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汉字背后,也有无数与我一般的人儿,他们有自己的家庭,有和他们一起快乐的朋友,火车经过的时候,也能看到他们在山上,在田间,在城中生活着,星空之下众生相当。我听见风在耳边低语,它说要带我去那些远方,说那个方向上有必须历经的故事。我听它在歌唱,是自由的曲调,它说它为天地谱曲,也为浮尘献礼。它说自由是众生的权利,它说我也应该自由。我说我不自由,我有自己的自由,它令我不得自由。它不听,继续唱着。我听它说:“星空的孩子不该接受风的自由。”
再几年,我坐着火车去到视线之外的城市。在那之前,做过无数的梦,关于未来,关于情感,关于一切的一切都在梦里演变。风来为我送行,它还在歌唱,用着听不懂的语言歌唱自由的歌谣。它依旧为花草歌唱,为日月歌唱,为风中的尘埃歌唱,不过它不为我。它说我应该有自己的歌,星空的孩子不能由风来歌唱,他们的歌谣藏在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风的竖琴弹奏不出那样的旋律。它说我有我的自由,风的自由无忧无虑。它送列车远行,它说你们都是星空的孩子,你们会相遇的,当时间正确。
往后的日子里,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也有相伴,但总是这样,慢慢悠悠的日子抛在湖里,只是荡起层层涟漪,又趋回平静。像是奔腾的跑马突然变了道,有些改变往往只是一刻间的想法,想到了也就去做了,没有想过后果,也没思考过未来。我不再去见那个男孩,我知道他还会望着星空,我知道他会说些什么。他说翩飞的彩蝶会分开,他说流星相遇也不过是一瞬,他说尘埃们再相爱也会分开,他说这一切的一切没有永恒,他说我们也一样。他说我们会发光,但不是现在;他说我们会相爱,但已经不爱;他说热情不会持久,但冷静敌不过厌倦;他说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哪怕微不足道,哪怕飞蛾扑火。男孩指向星空,那里是我们的故乡,有我们的亲人,他们曾经也踩在大地上,时间一到便回家了。男孩说,我们也会回去的,只不过不是现在。在大地上爱恨只是一瞬间,唯有星空的见证是永恒。记下你的功过,随后一笔勾销,便回到了家乡。他说:“我们都是星空的孩子。”
总有一天,我也会回去,回到星空的怀抱里睡去。那里也有我的亲人,或许也会有我的朋友,那是家乡也是墓地。死亡和沉睡不过是同一形式的不同表达罢了。星空接纳每一个归家的灵魂,男孩说:“不过是迷路的旅人找到了回家的路途。”我离开了男孩开始独自思索,地上有地上的坚守,星空有星空的自由。坚守着自由的坚守,或是选择坚守的自由,究竟天和地之间连接着什么。是自由赋予了选择不自由的自由吗?父亲选择了回到家乡的自由,我选择了远行的自由,风选择了相信我的自由。在那之后,给自己选择的自由,给伴侣离开的自由,给成功失败的自由。或许自由会是一种责任,只留在大地上的责任,但会在大地上代代相传下去,就像史诗一般,有人的地方便生生不息。
多年以后,我又见到了男孩,男孩转过头来看着我,我看着他,像是看到了年少的自己,白发苍苍的自己见到少年,是两个自己的相遇。他说:“欢迎回家,星空的孩子。”(作者系2019级法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