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两点,在我家。
隔着茶几,我和母亲对视。
我知道她是我母亲,可她却不知道我是谁。
我们好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三年前,母亲查出患有老年痴呆症,临床上叫做阿尔兹海默症。我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感觉到很不可思议。因为母亲年轻的时候是我们村上的会计,邻里乡亲没有谁不称赞她贤惠能干的,我从没想过母亲会患上痴呆症这种病。但是不管我再怎样不敢相信,事实摆在眼前,生活还是得继续。
自从母亲患病之后我就把她接到我家住,请了阿姨照顾她。我还有一个哥,他早些年做生意赔本了,现在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没说过要照顾母亲。我顾及着兄妹情谊,也没说过一定要他赡养母亲这种话,可是这么多年来他的不闻不问也的确让人寒心。家家有本难念经,没有谁比谁容易。
患病后的母亲就像一个小孩子,经常记不起做过的事情,甚至连刚刚做过的事情转眼就会忘了。她有时候会问我她是谁,可是当我说出她是谁的时候,她只会机械地重复我说过的话,根本不明白那几个字有什么含义。母亲经常闹着要回家,可是父亲走得早,家乡那个空荡荡的房子早已没人了,她又哪里还有家?
有一天在饭桌上,我刚给母亲盛完汤,母亲就拉着我的手,又告诉我她要回家。我说,好,你先乖乖把饭吃完,我就带你回家。本以为哄住了她,可以吃个安生饭,可是安静了没一会的母亲,突然叫出了大哥的名字,然后不停重复着要回家,不时还伸手比划着。我平静地看着她,那一瞬间,我才明白,母亲想回的家不是家乡那个空荡荡的房子,而是大哥的家。
我听到母亲的话之后,非常想冲她发火。那一刻,对生活压力的发泄,对大哥不负责任的埋怨,对母亲不明事理的责怪全部都汇聚在一起,我扔下手中的碗筷,想要离开餐桌。我多么想冲着母亲喊道:我的工作忙,孩子还在上学,我每天这么为你操心,你心里都不知道想着一点我?还想着要去大哥家?从你生病开始,你的好儿子有问过你吗?他有想过接你和他一起住吗?为什么在你的心里儿子永远比女儿要紧,哪怕生病了也会下意识脱口而出儿子的名字?你要去他家住,好啊,你去,看看有谁理会你?
就在我刚刚挪开椅子想要走的时候,母亲突然拉了拉我的袖子,她的意思好像是在说,你吃饭。我看着她呆呆傻傻的样子,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个彻底,一阵疲惫和无力涌上心头。我怎么能和生病了的母亲较真呢?她现在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
类似这样的事情天天都在发生。
母亲会把卫生纸撕成一缕一缕的,然后拿着剪刀剪成碎末洒得家里到处都是。
母亲会半夜一个人起来,敲开我的房门,不小心吓我一跳。
母亲喜欢拿各种东西扔到地上,一个人自娱自乐。
母亲的大小便不能自理,需要有人照顾打理。
母亲经常说这里有人害她,没人给她吃饭,没人给她衣服穿。
母亲好像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并且坚信她所认为的一切都是对的。
每每遇到这样的事情,我能做的只是帮她清理她的烂摊子,哄着她顺着她,有时候企图和她讲讲道理,虽然这样并没什么用。
我是一个脾气挺好的人,待人接物也都是和颜悦色。可是自从母亲患了老年痴呆症,无数次地撒泼犯浑,我经常被气得着急上火,我甚至感觉我已经被母亲弄得神经衰弱了。我很担心有一天会控制不住自己,对母亲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但是,我的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一遍遍告诉我,你不能那么做,你也不会那么做。
有人说,如果连续梦到一个人三次,那么你就在遗憾。我不知道我如此频繁地梦到母亲,是否也意味着我心中有一段割舍不下的遗憾?
自从上大学工作之后,跟母亲相处的时间就减少了许多,最多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回家看看。每次打电话回去问候母亲,母亲总会说,不用担心,我一切都好。我在电话这头,听到母亲略微哽咽的声音,心中好像揉碎了一把冰碴子。本想着过一段时间就回去看看母亲,事实上,能够真正践行承诺的时候少之又少。日复日,年复年。母亲在我看不见的日子里一天天衰老,我在母亲的期盼与祝福下,一步步有了自己的生活。
人会随着年月的流逝,逐渐对一些事情淡忘,并且慢慢忘记那些事情所赋予的感情与意义。从在母亲怀里哭闹的小孩子长成一个为母亲提供依靠的大孩子,我们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我们逐渐有了越来越多的琐事和身不由己,我们把注意力分散给爱人、孩子、工作和事业,到最后,留给父母的微乎其微。
看着老年痴呆的母亲,我曾有过无数次的愤怒和无奈,但是还有更多的心疼与怜爱。我一次次落空的承诺终于可以在后来的日子里尽可能弥补回来,可是母亲却不再如当初模样。不知道母亲在清醒的日子里,是否想过她在将来某一天会患上这种无药可治的病;她是否想过被人称赞了大半辈子的贤惠能干,最后这四个字竟与她无缘;她又是否想过心心念念的儿子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对她不报一丝情谊。
生命中充满了太多的变数,无人能够预知命运的转盘在下一刻会转向哪里。在与我们平行的时空里,每时每刻都会有一个遗憾产生。我们时常在说如果,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选择的机会。我们时常在许愿,可是往往难以如愿。看着难得安静的母亲坐在阳台边,阳光温和地洒在她身上,我心里默默道:
希望时光能够善待母亲,让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安稳地去接受生命交给她的最后一个重负。
(作者系2019级教育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