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文村,在以前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可就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出了个人物,那就是我堂哥。
我堂哥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就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他正在猪圈里给母猪接生。当时县长爬山涉水地来道贺,后头跟着一水儿的灰布中山装。一时间贫瘠的山村里锣鼓喧天人声沸动。文村自此成了远近闻名的“状元村”。
后来我堂哥成了个作家,写了本书得了国际大奖,文村作为书里的背景也出了名。
于是就有人纳闷,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是怎么出了这样的一个人物呢?远近多少个村,乃至多少个县也都没出像我堂哥这样的人物。堂哥每每回答人家这个问题的时候,总是沉默,只说一句话:“我还是不说了。”
五十多年前,堂哥七八岁,给公社牛棚里的兽医做学徒。每个傍晚,我光着我嶙峋黑黝的屁股从他家门口跑过,他都坐在门槛上拿本破烂书,花花绿绿、灰黄灰黄。他总在我跟前炫耀他师父不只会医猪医牛驯猎狗,还是个大学问家,引得我心内痒痒眼中泛酸。
他师父确实不能算个简单的兽医,他还是公社的文书,有一杆黑亮的钢笔,还有一副钢丝捆扎着镜腿的圆玻璃眼镜。本来他不是文书,可当他刚来村里的时候,下地扛锄头直挺挺,把人脑袋打个洞。背背篓也直挺挺,背篓里的柴火背到家全没了。一下地姑娘婆子就跟着笑,村长无可奈何,为了生产队的劳动只能给他派遣其他活路。
他倒真适合这活路,在预防猪瘟的时候立了大功,我大伯就把我堂哥交给他当了徒弟,过年过节就给人说堂哥帮公社的干部做事,惹得人赞叹连连。
堂哥早上出去,到了日落西山才着家。他嘴里哼着我没听过的曲调,时常提一个引鸟的竹笼。晚上各人都回各家,一盏菜籽油灯撑起一家人的饭菜。堂哥就趴在饭桌上读书,念“处处蚊子咬”。
原来堂哥的师父还教读书认字,这下我更哭着也要拜师学艺。我妈便打我一顿,说我跟去猪圈里当猪倒还绰绰有余。
不过我堂哥还算待我很好,到了空闲时间就拿着金竹条子在炉灰里画字,也教我念“处处蚊子咬”,教完这个还教我“床前有个网”。于是过年过节我就挺起胸脯在人前背两句,惹得人赞叹连连,我妈也不再打我。
直到我堂哥十几岁的光景,我也下地开始挣工分,堂哥和兽医学艺的日子结束了。大伯说兽医疯了,堂哥再跟着他少不了染上疯病。堂哥挣扎了好久,终于放下公社的烂蓝布包和我们下了地。下地时当然闹了笑话,和当年的兽医一样。姑娘婆子的一片笑声中,我大伯气得吹胡子瞪眼,直后悔当年让他做了兽医的学徒,说原来兽医回城之前就疯了,还把堂哥也养成了个呆子。
为什么大伯要说回城之前呢?原来,几天前,兽医突然告诉村长说要回老家一趟,说的时候还罕见地在胸口别上了他的钢笔。那钢笔早不是亮黑色,漆全叫磨没了露出全身的铜,乍一看却又成了金黄色,倒变成了一支金笔了。村长以为他早没了家才到文村这地方来,心中奇怪。不过他要真还有家也倒令人欣慰,况且他还说要进城。村长十几年没进过城了,倒还想听人讲讲城里的见闻,于是让自己媳妇准备了干粮,让他上路了。
那一天兽医回村,身前背的那干粮布包也不知哪去了,一张脸都是秋天柿子的大红色,见了人直叫要找我堂哥,满村子叫我堂哥的名字。我正和我堂哥逗画眉,见他飞一般奔过来,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服满是清晨的露水和濡湿的泥土,见了我堂哥大笑一声:“好了!咱们赶上啦!”他额头青筋凸起,水珠蒙住他的眼镜使我看不清眼色,但那一刻还真有点疯,接着我堂哥就叫他拖去牛棚了。
我堂哥在下了三次地之后,成功地又回到了牛棚。我问他兽医是否真的疯了,他长时间闭口不答,最后终于说:“我也要疯了。”接着长出一口气,跨进了自家门槛。
那个傍晚,我大伯也叫堂哥拖去了牛棚。我眼见着他夕阳时骂骂咧咧进去,最后深夜静静悄悄出来。他出来时我没看到,我是在半夜梦醒时听见的,一声狗吠,他家的木门随着脚步吱呀一响。
从此堂哥便不见人影了,常常一整天待在牛棚二门不迈。大伯也不再计较他和兽医待在一起的事,到了饭点居然还叫我大伯母去送饭。我再次变得心内痒痒眼里发酸,下地时看着头顶火辣辣的日头,直希望自己真变了猪圈里的猪,懒懒地睡一觉再听听牛棚的墙角,好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地里忙活起来。我白天要下地挣工分,晚上要帮隔壁二妮编背篓,一沾床就睡,一睡就到了大白天,再没法管堂哥的事了。而堂哥除了经常见不到人以外,见到的时候也还好模好样,我也不再有好奇心管堂哥的事了。
直到一个早上。
那天我为了给二妞采挂霜的枣而起了一个大早,在雾蒙蒙的山里向着山腰的枣林走,走到山坳下的溪水沟边,突然看见里头四仰八叉躺着个人。
这个季节溪里早没了水,嶙峋的乱石布满溪床。我看见兽医胸前背着个巨大的蓝布包,一脸的血,身体都贴着冰凉的石头,像染了白霜的乱发一样扭曲。
背回去的时候,兽医还尚有气。迷迷糊糊地,我将他放在他茅草房的小床上便飞奔去找我堂哥。看着他两只似睁未睁的眼,我也猜到他是要我找我堂哥。
我堂哥随我回到牛棚,单薄的肩膀一耸一耸。我又跑去找我大伯,听完话,大伯也跟着我飞奔回牛棚。
待到我大伯进屋,兽医似乎是交代完了什么,堂哥就跪在床前,一句话不说。见大伯来了,那兽医眼睛大了些,脸上全是血痕,手指着我顺带拖回来的蓝布包直打颤。我大伯点点头,也一句话不说。兽医便安心了,静静地躺着喘气。
到了傍晚,茅草屋又围了些照料的女人,还有村长。隔壁村赤脚医生来看了直叹气,叫等着时候了。
深夜,兽医死了,死前紧紧攥着我堂哥的手,两只眼突然睁大,嘴里念道:“雏凤清于老凤声……你们文村这山沟里,要飞出个金凤凰!”
直到那时我才注意到,这小小的茅草房并不简单。除了床和一张桌,其他的地方竟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封皮花花绿绿,书纸灰黄灰黄。还有那巨大的蓝色布包,沉得我肩膀都勒出了血痕———那不也是一包书,还能是什么!
我堂哥在我们文村,在我们镇,我们县,乃至更大的地方,可以说都是个人物。可我堂哥总说,他师父才是真正的大人物。他师父才不是什么医猪医牛驯猎狗的,他师父是教大知识分子的,他这个土娃子能给他师父做学徒,是有大福气。
在兽医死后,城里居然来了几个人,都是干净周正的模样,村里光屁股的孩子都羞在家里不敢出来。打听到兽医穿的是皮箱里一套老旧西服下葬,他们才略微安心,在坟前抹了眼泪,又千恩万谢地才走。
后来堂哥拿着一支金笔,把干粮往行李里一塞就进城去了。
堂哥说他永远忘不了他下山去的那个早上,晨光熹微,晨露湿重。他背着个巨大的蛇皮口袋,活像一个离乡的打工仔。天还未亮的时候,荒山上的树木枝丫托举着星辰,麻雀歇在树上咕咕唧唧地半梦半醒。后来太阳出来了,从山的那头往外冒,开始只是个小圆盘,冒着冒着,突然间他和天地草木都发出金光,使他错觉自己是走在夕阳之中。他看着那太阳越变越大,像是有人往里加了一把柴,熊熊地,烈焰就要燃到天边。
他一下子就哭了,背上的蛇皮口袋有千斤沉。他不知道,那个早晨,文村的草房也都染成了金黄色。
(作者系2018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