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年的父亲节,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父亲慈祥的脸庞,心里面想起父亲叮嘱的话语,想再对父亲尽一回孝道……2014年2月22日凌晨5时,我慈祥的、敬爱的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就在这一天,武汉市土地资源规划局发布讣告:“中共党员、总工程师刘政洪同志因病治疗无效去世,享年95岁。”
看见这张讣告,想起父亲的一生沧桑,思及往事,泪簌簌下。
我一直有一个心愿,用自己的五寸秃笔,写一写父亲。这个心愿在父亲生前没有实现,如今才提笔缅怀,一种弥漫全部身心的浓浓亲情和思念,久久不能释怀。思念的痛苦就像一块冷却的烙铁。虽然压在心头,但渐渐失去了灼痛的热度,淫雨潇潇的日子,我思念我的父亲,我哭着醒来,醒来再想捉住这梦的时候,梦都早已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眼前剩下的只有父亲依稀的身影。我眨眨眼,眼眶便湿润了,视线也随之模糊了,然而父亲的影像却奇异般地更加明晰了。
1919年6月6日,父亲出生在安徽合肥县一个书香习气之家。祖父、生父都是前清秀才,以教馆为生。父亲幼从祖父启蒙读书,后随父鲁荃公馆于富家伴读,学习经书和古文,也偶习古典诗歌。初中毕业后,父亲考到合肥庐州中学读书(现合肥第一中学),与杨振宁同班。抗日战争中家乡沦陷,高中毕业后考入重庆国立中央大学工学院建筑工程系读书。父亲常对我说:“受祖父影响,自幼热爱古典文学与诗歌,考大学放弃了自己文史爱好,是因目睹战争给国家带来沉重灾难。战后国家一定要搞建设,所以决定报考建筑系。”父亲这一代人遇到的大事,莫过于抗战和解放,能投身其间,自问与有荣焉。
1944年初,亚太战场的反攻箭在弦上,中缅印战场密切配合,美军来华者日多,急需大量翻译人员。为应付形式发展,国民政府发布命令,从在渝的中央大学、复旦大学、交通大学、重庆大学等几所大学中征召应届毕业生充当译员。所有符合条件、体检合格的男生,必须无条件服从政府征调,服役期为两年。服役期满后,方可发毕业文凭,不服从则开除学籍。当时父亲也在被征调之列。重庆译员训练班是典型的美式强化训练,经6周集中培训后,父亲到美军中做翻译官。1945年抗战胜利后,父亲结束了译员生涯。因当时找不到工作,只得到四川万县一个私立中学教授物理课。在1946年6月间来到汉口,由同学介绍到伪汉口市工务局技术室任技士,搞技术性工作。
建筑学在中国古代被称为“匠学”或者说“大匠之学”。父亲在中央大学建筑系师从的鲍鼎、刘敦桢、童隽、杨廷宝、谭垣、李剑晨诸先生,都是一代大师。1949年6月15日,武汉天亮了,武汉人民解放了,父亲也被党留用,参加了革命工作,所学专业也得到用武之地。他投身到新中国的建设中,在武汉市建设局当工程师,以后又调到中南空军后勤部、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司令部修建部搞技术性工作,1955年又调回武汉市建筑设计院。1962又调到城市规划设计院(现武汉市土地资源规划局)终生从事建筑工程设计和城市规划的技术工作。
父亲一生历经两代政府,有如长夜行路,历经坎坷。新中国成立后才找到他最信任的共产党的人民政府。在党的教育和培养下,他不断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进行思想改造,世界观发生巨大变化,也得到党和人民的信任,一直负责武汉市的总体规划工作。
他的一生都在与命运抗争。由于父亲是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虽兼任要职,一生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生活节俭、衣着朴素。解放后历次政治运动都平安度过。后来文革爆发了,天下大乱。父亲在劫难逃,被打入另册,关进牛棚劳动、检查、批判,受到严重打击。由于在1944年至1945年给美军当翻译,父亲被打成美蒋特务,又被污蔑执行修正主义规划路线。父亲蹲牛棚,被拉去批斗,劳动改造,家也被抄了。作为子女我们也受到影响,不能继续升学,先后上山下乡。我16岁去了埔圻羊楼洞茶场五七干校。这消息,当时只允许口头通知父亲。那时我胸怀壮志奔赴广阔天地,并没有太多惆怅。但离家时,我去机关大门口,站在“牛棚”外等了好长时间,希望能见上父亲一面。我真等到了,几个灰衣灰脸的老人,俯身吃力地扫着地,我感觉到父亲是看到了我,可他始终没有回头,给我的始终是一个背影。我一下子豪情散去,泪水满面……我知道,那天的火车是从父亲的心上隆隆驰过的。后来母亲写信告诉我,他难过得哭了,不能回家送我。“有一种人,愈是在风雨如晦的时候,心灵愈是宁静。他能穿透所有的混乱和颠倒,找到最核心的价值,然后就笃定地坚持。”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文革灰暗的岁月中,尽管父亲受到严重打击,但他始终坚信党和组织会对他作出正确的历史结论。他经历了战争年代,亲眼看到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我们的民族从积弱积贫、饱受列强欺凌的困境中站了起来,终于走上了一条奔向社会主义强国的康庄大道。打倒四人帮后,父亲平反了,并作为第一批高级知识分子加入中国共产党。父亲的入党介绍人是规划局党组织书记赵宝江 (后任武汉市市长)。入党那天,父亲回家异常激动,他说:“我生在旧中国,亲眼目睹旧中国残破贫穷,被列强欺侮。只有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国家才能繁荣富强、蒸蒸日上,走上社会主义现代化大道路。”入党后父亲再次受到党组织信任与重用,规划局党组织授予他“一支笔”———凡重大建设、规划项目必须得到他的审批签字才可立项、建设。他身兼要职,廉洁执政,兢兢业业,为武汉市的总体规划建设做出了重要贡献,并当选为武汉市人大代表、市政协委员,多次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2002年被湖北省土木建筑学会授予从事土木建设工程工作五十年老专家和终生会员荣誉称号。
很多人不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湖北大学总体规划设计建设也有父亲参与。当时徐璋煌校长和主管基建的副校长郑松到市规划局找到父亲商议学校建设规划。父亲也亲自到学校考察,并提出一些建设性意见,最后总体规划项目通过审批。父亲退休后曾到学校来过,他感叹武汉师范学院到湖北大学的发展是一个飞跃式的巨大变化。
父亲的一生,经受多少苦难,付出多少心血,蒙受多少冤屈,承担多少离别,他都无怨言。他只希望得到别人一点理解,一点尊重,一点记忆。
2007年元月17日,我亲爱的母亲去世,这对父亲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晚年的父亲更加孤独、寂寞。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家里的书房写字台旁,两眼直直地凝视着母亲的照片沉思,眼角缓缓落下两滴眼泪,默默无语,思悠悠,哀婉悲戚。有一个上午我去看他,两个人坐在书房里,你看我,我看你,相对无言许久。最后,他竟然默默地留下眼泪来,吃力地连比划带说:“……年纪大了……感情脆弱……想起你母亲……都想哭……”边说边用手背擦去已经溢出来的泪水。
父亲对母亲的爱一如既往,从没有和母亲分离过,患难夫妻60年。1946年,母亲从国立贵州大学土木工程建筑系毕业。听母亲说,当时土木建筑系只有她一个女生。那时的母亲水灵秀美,双眼皮,大眼睛,乌黑的长发飘逸双肩。众多的追求者向她表达爱意,可母亲选择了憨厚的父亲。那时父亲已在重庆国立中央大学建筑系读书,大学四年级的父亲英文出色,又被调去战区给美国人当翻译。父亲和母亲第一次见面是在西南国立贵州大学。当时已是抗战,父亲身穿一袭军装,清癯消瘦的面庞,两眼却炯炯有神,言语斯文,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一表人才。初次相遇,父亲激动惶惶,母亲落落大方,是媒妁之言把他们牵到一起的。彼此一见钟情,父亲是国立中央大学才子,母亲是贵州大学端庄秀丽的大学生。见面寒暄,说不完的话语,道不完的情。自那以后,他们就开始书信往来。父亲的每封信都情感真挚又充满时代激情,很有气势。爱情来得那样意外与突然。一向清高自负的父亲,在不知不觉中就坠入母亲向他张开的那张情网。热恋之后,抗战胜利,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父亲母亲结婚了。
那一段媒妁之言促成的婚姻,却有着才子佳人般的爱情。父亲爱母亲,超过他自己。婚后,父亲无论是教书还是在部队工作,或转业到地方,一直和母亲相知、相托和相依,恩爱一生。
晚年母亲受困于老年痴呆症,卧床不起四年,父亲对母亲寸步不移,百般呵护,悉心照料。母亲弥留之际,父亲就像孩子一样扑在母亲的身上痛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母亲……丁亥年正月初一,母亲去世一个月。清晨,一炷香,一盂粥,一碟水果,供奉在母亲的遗像前。那天,父亲打开一只皮箱,里面叠着整整一箱父亲和母亲相识六十多年来的来往信件。微微发黄的信纸见证着他们真挚的爱情,诉说着他们动人的故事……母亲走了,父亲的世界在顷刻间坍塌。人在一夜之间更加苍老。正如“夕阳啊,你明天落的时候,稍微快一点吧,你的残光刺得我心痛,你既不肯不去,你就快点去罢,一线的光明刺得我心痛。”这是父亲写给母亲的情诗,也是母亲珍爱一生的诗。从此,父亲便与医院结下了不解之缘。近年来,随着父亲身体日渐衰弱,我日益明白永远分离的日子在迫近,也知道必须接受这个不可避免的现实。2013年农历腊月二十九,父亲再次发病,住进了ICU重症病房。在病榻侧,一阵阵呛咳使人恨不能以身代。在清晨,在黄昏,凄厉的电话铃声会使人从头到脚抖个不停。那是人生的必然阶段,但总是希望它不会来,千万不要来。2014年2月19日下午,我上医院探视他,父亲见了我,眼角缓缓溢出两滴混浊的泪,他神志还很清楚,嘴唇嚅动着,可是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父亲没有再说话。他无需再说什么,他的嘱托,已浸透在我六十年的生命里;他的嘱托,已贯穿在众多爱他,敬他的儿女们事业中;他的嘱托,在他心血铸成的书页间,使大自然发出回响。
2014年2月22日凌晨5时,父亲驾鹤西去,灵魂离去。我跑到他的病房,看见他的遗体,一声声叫着“爸爸”,想把他唤回,他的灵魂应当知道,那一刻,我喊出了过去几十年也没叫过那么多声的“爸爸”。我失声痛哭起来……父亲走了,走向安息,走向永恒。留给我无法述说的隐痛,因为失去父亲我陷入孤寂,我把得到的又还给了空冥;我突然被抛向了失落,而这失落是我生平第一次体味到的。
我守着父亲的遗体,思绪万千。我跪在床边,呜呜哭泣,泪水打湿了衣襟,泪水滴湿了地板。
出殡的那天,送别哽咽着的哀乐,伴随告别人的行列回绕在父亲的遗体边,忧伤写在每一个人脸上。我泪如泉涌,让眼泪把自己浸透,向父亲的遗体深深鞠躬。
我一直把父亲送到炉边,情不自尽地趴在父亲身上最后一吻,对他轻轻说:“爸爸,您到天堂去和妈妈相会吧!妈妈在天堂等您……”暮色深重,走出来再回头,只看见那黄色的盖单,它将陪同父亲到最后的刹那。
抬头看天,天空多了一颗闪亮的星星。我知道,那是父亲在看着我。微风拂过,我仿佛看到父亲微笑着站在面前,缓缓地抚摸着我的头。他虽然不说话,但我却读懂了一种博大的亲情,那是一种江海般宽大的胸怀,一种升华的父爱!我缓缓起身向远处望去,忽然觉得父亲还没有死,他的灵魂仍然活在我心中。我相信他那双慈爱的眼睛,仍关注着我的生活,贯穿我的一生。
2019年6月6日,是我父亲诞辰100周年的纪念日。
我深深地怀念我的父亲,也希望自己能有像父亲一样的大爱和情怀。
(作者系中华文化发展湖北省协同创新中心、湖北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