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掠过海面,割开道道波纹,时有时无。虽是开春,但他的心中感受不到一点温暖,不止休的战事和风雨飘摇的社稷,困扰着这位文臣。
他自顾自地从船舱中走出,站在栏杆边,痴痴地望着。远不见底的海平线,像一张巨大的口,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天际,也一口一口地咬着他的心。天空深远而悠长,深蓝而惊惧。两三缕被拉长到变形的云排在天空,极不合群。这平淡无奇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不安的。
“近了,近了……”他喃喃道。
“什么近了?”一位将军模样的男人走来,该男子头戴盔,身披甲,腰间挎一长剑,眉粗且黑浓,双目凌厉,似含刀锋,目光所及之处,皆斩。“秀夫兄想必是多虑了,即便是追兵,我们也不必过分害怕,我们还有近二十万兵力,战事虽长,好在我们准备也算充足,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境地。”男子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况且,即便到了那一步,我也会护住你和少主,保你们安全撤退的,不至于让大宋绝了后。”
“张将军,不瞒你说,我的确是担心着这件事情。虽然有二十万军队,但长期行军已是哀声连天,再加上粮草短缺,士兵们已是饥肠辘辘,要再殊死一搏,胜算何来呢?唉!想不到,今天竟到了这般田地。”秀夫低声说道。
“是啊……唉……”张将军说道,随后紧跟着一阵沉默,又开口道:“听说这次还是那个人,率军剿灭我们……”“哪个?”秀夫紧接问道。“张-弘-范。”张将军把这三个字咬着牙齿说了出来,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啊……就是敌军的那个汉人将领?”秀夫眉头紧锁。“对,就是他,我们的军队在襄阳一战吃了大亏,他的贡献可不少。唉,我与他同为汉人,却侍奉不同的主子,我为正统效力,而他却为蒙古人打仗!可如今已经到决一死战的地步,我,张世杰,绝不后退一步。”说罢,张将军扭头便大步离开了。好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秀夫暗自称赞,只是不知道,这决心,能救回这个腐烂的朝廷吗?这些年在朝中做事,贪官横行,办事阻碍重重,朝政腐败,积弊已久,才到了这步田地啊!可自己不过是一介书生,何必要把整个社稷担在自己的双肩上呢?自己这么做,到头来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但很快,秀夫停下了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是文臣,更要在危难时刻担起大义。
此时的船舱中,张将军踱步不安,焦急里藏着激动。
“报———张弘范的军队已尽将我们三面包围!”一士兵冲入舱中。
“啊?!”张世杰暗自一惊,没想到张弘范动作如此之迅速,不愧是一代悍将。但再厉害的军队,也无法突破我的精心布置。想到这里,世杰暗自笑了笑。一想起自己焚毁宫殿的决议,世杰又无奈又庆幸,皇室正统没有被外族之人所辱,是不幸里的万幸了。想起这事,他眼前仿佛浮现起一片火海,张弘范带兵来到时,发现人去楼空,一无所剩,这位悍将肯定被气得不轻,这辈子也不曾受过这等羞辱。想到这里,世杰脸上骄傲的神气便多了几分,仿佛自己已经漂亮地赢了一小场仗,已经占据了上风。但他又对自己说,即便是这样,也不能放松一下,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而崖山,迟早是要丢掉,得保住西去水路,趁机送少主脱身,才是万全之策。
“报———敌军火船正朝我们驶来!不出半个时辰,必将交战。”
“不必慌张,我们的战船表面覆泥,难以起火,传我令去,横起长木,逼退敌船!”
“是!”士兵匆忙跑出船舱。世杰暗自庆幸,早就料到对手会用火攻,可惜在长木面前,一无是处。
“报———敌船被逼退!”士兵冲进船舱道。张世杰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大笑道:“传我令去,全军戒备,随时开战!万不可大意!”
此时另一艘船上,悍将张弘范气急败坏地大骂道:“好你个张世杰,苟延残喘还死不悔改,来人!派水师封锁海湾口,张世杰军队二十万人,吃饭可全靠这条路,我们封锁住这条线,就已经是扼住了喉咙,剿灭只是迟早的事!”
翌日,寒风依旧,天空惨白。
“报———观测到海湾口被封锁,我们的粮草无处补给。”士兵报道。
“什么!是我大意了,没想到竟出此奇策,看来还是不能小瞧张弘范这个人!”张世杰沉思片刻后又说:“快去清查粮食数量,速来报告。”“遵命!”但张世杰回想着上午的一幕幕,心里很不是滋味,被自己的外甥劝降,实在是大逆不道!这小子贪生怕死,老祖宗的节气全丢尽了!想让我张世杰退步?那就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想到这里,张世杰又一次热血沸腾了,之前虽然和张弘范交过手,但都是些小切磋,真正的大战还未到来,而一场较量,终究难免。
天色依旧惨白,似乎在为这个末世谱写着挽歌,为这个不争的朝廷伸冤,为这些不屈的将士鸣意。无论是张世杰还是陆秀夫,他们都深深地感受到,一场恶战近了,而宋王朝,已经是穷途末路。谁都想不到后世如何,只是都在惋惜着,汉人的血统,难道就要断了吗?
随后而来的是一连几日的小规模战斗,双方伤亡基本持平,只是张世杰的军队,干粮吃一日少一日,这么耗下去,终究不是办法,而张弘范也清楚,得加紧攻势,取胜邀功请赏。双方的较量既在明处,也在暗处。
除了张世杰在加紧布置准备大战,另一方的张弘范也在商讨计策。
“将军,依我之见,我们应用火炮攻破张世杰的一字长蛇阵,虽然长蛇阵坚固,但火炮击破,登船作战,能够打乱阵型,等他们方阵一乱,胜局就定下来了。”一幕僚谄笑着说道。
“我也如此认为,大家意下如何?”张弘范冷冷地说。
无人作声,许久,张弘范又道:“那我们就以火炮逼迫,登船作战,短兵相接之时,胜负即分!”弘范看了看大家,顿了顿,又说道:“张世杰为人刚愎自用,以勇猛闻名,但做事鲁莽,明日在东面,北面,南面派军驻守,仅留西口,我独率军前往,以奏乐为进攻号,张世杰听到奏乐定会放松警惕,殊不知这是我们取其性命的亡歌!”
后一日,决战来临。张弘范信心满满,想必定能一招取胜,而张世杰也感到了阵阵杀机,士兵脸上没有一丝畏惧,视死如归。
上午,张世杰在舱中商讨计策,想着如何起死回生,破除这盘死棋。忽然,外面传来轰轰的炮火声,张世杰箭步来到舱外,发现北边的船队受到敌军攻击。
“报告将军,北边敌军来犯,他们乘着潮水向我方进攻,我们有些招架不住!”通报兵一边跑来一边喊道。
“不要惊慌!潮水时顺时逆,要不了多久,潮水就会逆行,先守住,而后等潮水逆行,我们便可进攻。”张世杰沉稳地笑了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果然如世杰所料,敌军来得快,退得也快,但下一步如何计划,这得细细考虑,毕竟,个人生死是小,正统地位保住了才为大。
世杰刚回到舱中坐下,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我军西面不远处的元军队中传来乐声!”通讯兵冲了进来,面露喜色。
“啊!这定是张弘范大意轻敌,以为已经重挫我们,其实不然,那我们就将计就计,顺着他的心意,打他个措手不及!”张世杰露出惊讶的表情,强作镇定,但无法掩饰住内心的狂喜。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张弘范终究不是正统,这位悍将,大意轻敌也是常有的事。“别以为襄阳一战你能赢我便得意。这一次,你必输无疑。”世杰又恨恨地说道。
“可是,这未必就不是敌军的迷惑计策啊,敌人想以此让我们放松警惕,这危险程度不下于四面楚歌啊,将军还是请谨慎考虑。”一幕僚低声劝道。
“嗯……不无道理,但是不必担心,我用兵这么多年,打过这么多次仗,这一次,我可是倾尽了所有心血,而敌人的大意,就是我军制胜的关键。不必多言,传我令去,敌军已经大意,我们多加小心,便胜券在握!”世杰不在乎地说。幕僚们面露难色,但也都不敢多言,只好退下了。
正午时分,一场大战正悄悄酝酿,而自负的张世杰却没能料到,自己的大意,为失败埋下了伏笔。
“报———,张弘范军队从正面进攻,配合火炮,其势力一时难以阻挡。”一士兵冲入舱中。
“切莫惊慌,我们从正面全力阻击,为少主争取机会,从西面脱身!”张世杰从位上跳起,冲出船舱。
只见敌军浩浩荡荡,配合着矢箭,已经和宋军接战。短兵相接,胜负未分,但张弘范的军队明显占据了上风,一时间势不可挡,这时,敌军中闪出一头,高喊道:“敌军已是强弩之末,元军必胜!”张世杰定睛一看,这人竟是张弘范!看到他脸上那肆意的笑,才知道自己已经是陷入敌军之中,中计了!但为时已晚,世杰当机立断,大喊道:“苏义带一队人马掩护撤退,精兵随我前来,开辟一条生路,护少主西去。”
两队精兵披荆斩棘,来到卫王船中寻得少主,而抱着少主的人,正是秀夫。不等世杰开口,秀夫便抢先说:“如今已经是走投无路,想必逃生,已是不大可能,三面设伏,我们插翅难逃,西路上一定有张弘范的军队,我们无论如何,也难逃生天。”
“不要多言了!快走……再晚一步,谁都别想走!”世杰两眼猩红怒吼道,推着陆秀夫往边上的小船去。
“一个都别想走!”元军已经登上王船,直奔张世杰。
“精兵在列,拦住他们!”世杰吼道。“陆秀夫你听好了,少主万一有不测,都是你犹豫不走造成的,我们的正统全在你手上,华夏文明能否延续,全看你了!”世杰情绪激动,双臂颤抖,脸上黑红相间,血迹沾染全身,一面挥舞着长剑与敌人交手,一面回头朝陆秀夫吼道。
“都是你的大意失算造成的,你的刚愎自用,才导致我们今日走投无路!”陆秀夫也情绪激动,双手护住少主,回头朝着世杰喊道。而小皇帝,只顾着一个劲地哭闹,定是被眼前短兵相接、摧枯拉朽的景象吓住。“什么!你居然这么说我?那你呢?”张世杰气愤至极,似乎遭受到了不曾受到的侮辱,转身向另一处人群砍去,消失在乱兵之中。
“那个小孩就是宋皇帝!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大家快擒拿归来!”元军中的一人高呼道。
陆秀夫听到这,猛的一惊,抱起小皇帝向着船的另一边跑去。他一面跑,一面唤着妻子跑,跑到栏杆边,已经是无路可逃,前有追兵,后靠大海。秀夫面容严峻,眉尾微微上扬,眉头紧蹙在一起,头发散落,几缕头发垂在面前也无心打理,脸上布满灰土,眼神中透出绝望与不甘。他双唇已经龟裂,微张,似乎有话要说,但终一言不发。看着眼前的战场,敌人势如破竹的攻势,让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终于破灭了。回想着自己入仕的这么多年,回想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国家,终敌不过蒙古的铁骑,所谓正统的汉人,也不过如此吗!冷不防地,秀夫冷笑一下,这一笑,包含着太多不甘与无奈;这一笑,笑断了汉人的自信;这一笑,成就了一个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形象。秀夫看着眼前的追兵一步步靠近,终于下定决心,似乎做了一个什么决定。只见他迷离的眼中透露微光,射出刚毅与不屈,眉毛舒展而开,右嘴角微微上扬,拔出腰间的佩剑,缓缓地抬起,指着妻子说:“事到如今,我陆秀夫已是走投无路,不愿辱于外族人之手,只好委屈你了。”妻子眼含泪光,说:“愿为君蹈海而死,保全贞洁。”随后纵身跃入海中,没有一点犹豫。
陆秀夫右手松开,佩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秀夫将头发挽起,结好,收于帽中,随后缓缓蹲下,双手搭在小皇帝的双肩上,紧紧捏着,颤抖不止。“国事至今一败涂地,陛下当为国而死,万勿重蹈德佑皇帝的覆辙,德佑皇帝在大都受辱不堪,陛下不可再受他人凌辱。”说罢,秀夫心头的石头终于沉下去了,似乎自己的决定,虽然没能挽救这个国家,但总不至于太失颜面,保全正统与气节。小皇帝似乎也明白了,停下了哭闹,秀夫又拍了拍小皇帝的肩,像一位慈父那样打理小皇帝的头发与服饰,一点一点,没有丝毫慌乱。最后,他从怀中拿出玉玺,拴在小皇帝的身上,把小皇帝抱起,放在自己的怀中。做完这一切,他缓缓站起来,怀中托住小皇帝,背靠大海,回头看着兴奋的追兵,他笑了。
“啊!好大胆的贼人!走投无路了竟然还敢笑!兄弟们,活捉宋皇帝的人,重赏!”追兵中的一人喊道。
眼看着这群狂热的士兵步步逼近,陆秀夫双眼眯成了一条线,像是肃杀的秋风,逼人感到寒凉。秀夫话不多说,纵身一跃,像一条跃出水面的龙那样,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线,又沉入大海之中,回到了自己的归宿,再也寻不到。
(作者系2018级中国语言文学类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