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天空总是湛蓝的，晴天里，看不见一丝云；老家屋后种了小片的棉花，青葱的细草总在冒芽；与棉花为邻的是河，浮满绿萍，垂着枯树枝的河……总让我想起它的青春模样，小河淌淌，碧波荡漾中曾祖母的面容时隐时现。

我有许久未想起我的曾祖母了，活在我童年记忆里的曾祖母。她的满脸的皱纹，她的没有一丝褶皱的青布衣裳，她的温暖干燥的手掌。

粗粗推算日子，曾祖母许是生于新文化运动前后。在那些动荡不安的岁月里，她依然是个养在深闺中的小姐，乌发如瀑，唇红齿白，举止端庄，精通女红，并无什么烦心事，只有丫鬟偶尔的取笑：“不知是怎样的姑爷才能娶到我家小姐。”她会轻斥一声，扭过头去，红了耳根。进而眺望起未来。她从小就受了良好的礼仪教养，有坚韧如松的品格，有优雅如兰的气质。所以能在曾祖父去世后，仅凭一人之力，将我的祖父抚养长大。

她自然是在最美好的年纪嫁给了门当户对的人家，成为了别家的少奶奶，新婚燕尔，举案齐眉。若是社会的动荡没有波及这一片土地，那曾祖母必定会如她母亲设想的一般，相夫教子，儿孙满堂，在富贵中慢慢阖上双眼。

然而世事毕竟不如人意。家族的败落，丈夫的去世，树倒猢狲散。曾祖母不得不与幼儿栖身于茅草屋，捉襟见肘，往日的富贵成了今日的累赘。生活的重担压弯了她的脊背，命运的风霜吹皱了她的脸庞。她曾经娇嫩的手掌，布满厚厚的茧。在无止尽的对新生活的眺望中，她等待着，我的祖父能够为她撑起一片天空。

祖父亦终不负所望，为曾祖母遮挡了风雨。不过，生活还在继续，在新的人生阶段里，她又一次与新生命相遇，誓要将这满载着家族希望的孩童，我的父亲，抚养成人。这时的曾祖母是什么模样呢？她的眼角已有细密的皱纹，她平静而自足。她轻轻地笑着，竟有几分少女似的娇憨了。

曾祖母或许未曾想过，生命之路如此绵长。当我坐在她怀中撒娇时，她会哼不知名的小调。曾祖母的牙齿几乎全部脱落了，稀疏的长发却依然仔细地盘在脑后，插一根木簪。她坐着自己的木凳，小脚并拢，两只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衣服没有一丝褶皱，曾祖母的神情肃穆，两眼睁着，眺望着远方。这是她无事时，常有的姿态。一日我好奇地问她：“您总看什么呢？”曾祖母说话已不大利索，磕磕碰碰道：“你父亲……还没回来。”

许多画面浮现在我眼前了，曾祖母在开饭前，唤祖父的乳名；曾祖母与祖母怄气时，闷闷地坐在她的房间里；曾祖母握着我的手说：“好好读书。”还有，曾祖母的怀抱，一如祖父、父亲所感受到的，温暖而干燥，泛着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

曾祖母一生没有患上什么大病，老年身子骨依然健朗，她自己的事必定是不许别人插手的。所以，分别突如其来。不久前，我还在温暖的午后，为她梳过头发；不久后，她躺在床上，面容枯槁，不能言语。冬日的寒冷悄悄地染上她的身躯，猝不及防，天地间只剩下眼泪和思念。

此时此刻，我看着曾祖母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照片，从祖父的只言片语中，曾祖母的坎坷而幸福的一生，如一幅画卷徐徐展开在我眼前。我向远方眺望，正如曾祖母所眺望的那般，向着未来。

（作者系2017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