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岁那年的暑假,父母有事没空照看我。我一个人,背了一个包,搭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到外婆住的那个小村子里去玩。
一进村口,就看见外婆倚在一棵大梧桐树下翘首以待。一看见我,外婆便笑吟吟地向我走来,从我的肩上卸下了包,领着我往家里走。
村里的小朋友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都凑了过来,我这个从来没见过的人,看着新鲜。“婆婆,这是谁啊?”一个看起来跟我年纪相仿的男孩问道。“这是我的孙子,阿远。”外婆慈祥地笑道,“你们可要带他玩啊。”孩子们纷纷点头如小鸡啄米,一看就特别听我外婆的话。我在旁羞涩地笑了笑:“大家好。”孩子们此起彼伏地嚷道:“阿远好。”我得到了热情的欢迎,心里美滋滋的。“我先回去收拾一下,回头来找你们玩。”我冲小伙伴们挥挥手,继续屁颠屁颠地跟在外婆后面走。
快到家了,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清亮的呼唤:“阿远”。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瘦小的小男孩站在我身后,眉宇秀气,咧着嘴傻笑。我正准备回应,外婆却急急地拉着我走了。我疑惑地望了望外婆,又回头望了望那个小男孩,他正呆呆地张着嘴,好像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到了家。外婆低声对我说:“阿远,刚才叫你的那个小男孩,以后离他远点,听到没?”外婆指了指脑袋,说:“他这里有点问题。你要是跟他一起玩,也会变成傻子的。”我知道外婆是什么意思,说:“他都记住我的名字了,他不傻吧。”“别的小朋友都不跟他玩,如果你跟他玩,他们就不会跟你玩了。”外婆皱着眉耐心劝我。我不怕自己变傻,但我怕大家都不跟我玩,在我们班上也有被孤立的同学,谁跟他玩就会被大家鄙夷。大概偏见与不平等在哪儿都有吧。我没有太多思考,只决定以后离那个傻子远一点。
小伙伴们果然对我如第一次见面那么热情。清晨,我们很早就醒了,爬上附近的小山丘去看日出;下午,我们在院子里捉迷藏;傍晚,我跟着他们去爬树,一两个人霸占着一棵大树,晃着脚,看着一间间小屋子里升起的袅袅炊烟。只是偶尔,我会看见一个瘦小的影子在有点远的地方默默地有点艳羡地看着我们,他不敢过来,因为他一过来,我们就会风一般地轰然散开,站在远处嚷:“我们不跟傻子玩!”他就扫兴地踢踢脚下的尘土,灰溜溜地走远。
和我们一起玩的孩子王叫大奎,他身材比同龄孩子高大,每天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他告诉我,傻子叫阿水,打小父母就不在这儿,小时候掉到河里被冲走了,大家都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结果几天后他居然自己游回来了,估计是被冲到岸上后被好心人救了,他的水性又出奇的好。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被寄养在叔父家,父母走时说的名字叔父也没记住,也许压根就没有用心记过。因为水性好,大家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阿水。“但是我们也不这么喊他,因为他是傻子嘛,喊他也不知道!”大奎嘿嘿笑道,“有的时候喊傻子他倒会答应一下。”那时的我虽然觉得阿水很可怜,但还是跟大家一起笑话他。
一天,天空中飘着绵绵细雨,我起晚了,听外婆说,小伙伴们去河边玩了,我也一蹦一跳地朝河边走去,他们一定去抓虾和螃蟹了,我得赶快过去。到了河边,我看到小伙伴们在河对岸对我招手:“快过来啊!”我在河岸另一边的边沿有点着急,因为我不会游泳。突然,雨下大了,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炸出一声惊雷,我被吓了一跳,脚底一滑,掉到河里去了。因为雨势很大,河流变得湍急,岸边的小伙伴们被吓了一跳,顿时不知所措,要是下去救把自己也搭上了可怎么办?大奎作为他们中的领导者,大声喊道:“快!你,去找竹竿!你,去找大人!”得到任务的小伙伴急匆匆地跑开,而与此同时,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河水急急地往下游飘去,我的心中充斥着恐惧,分不清我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在大脑一片空白,口里的空气一点点被抽空之际,我居然想着,我要是有阿水那样好的水性就好了,就算是个傻子也没关系。
突然,我感觉有一双小手在有力地拖着我向上,而我的身子好沉,还在随着湍急的河水漂着,但那双手没有脱离我,死命地拽住我,用尽力气把我往岸上一掷。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喘着气,大奎他们赶过来,拍拍我的背,我吐出了一口水。“是傻子救了你!”他们嚷道。我猜到了,是那个总是暗中看着我们的傻子,是那个水性极好的阿水,是他救了我。我连忙爬起来,向下游看去。雨又渐渐小了,夏天的雨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滴滴答答的雨声和哗啦啦的水声。
我双眼无神地盯着下游,突然感到深深的绝望,甚至超过了我刚泡在水里的感觉,因为刚才大脑空白,无暇想太多,而现在,我很清醒,如果阿水回不来,我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后来,大人们来了,拍拍我的肩,七嘴八舌地安慰着我,让我回去,他们去找阿水。我摇摇头,就地坐下,双手环绕膝盖,眼神一刻不离刚刚阿水被冲走的方向。
天色渐暗,我终于看见一个小脑袋冒了出来,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把他拉了上来,我紧紧抱住他,说:“阿水,谢谢你。”阿水喷出一口水,喷了我一脸,他浑身湿漉漉地对我说:“阿远,谢谢你。”我噗地笑了。我知道,我和阿水的关系变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把他当朋友,尽管他不一定知道救命恩人和朋友意味着什么。
我开始拉阿水跟我们一起玩,大家先开始还是有点抵触的,但习惯了也就好了,我们一起演戏,他演傻子,惟妙惟肖。
在我临走前一天,我和阿水在同一棵树上看日落,我看着太阳徐徐下沉,对他说:“阿水,你知道你为什么叫阿水吗?”阿水点点头。我笑了,说:“阿水,我知道你不知道,但我觉得你的名字很适合你,不光是因为你水性好,你也像水,虽然柔弱,但是坚韧持久。”阿水不说话,他从来都不怎么说话。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光芒,是落日的余晖所折射出来的,也像是初升的朝阳所散发的。我最后对他说,我会再来看你的。
我回家了。第二年的假期,我的课业繁重,没空去外婆那里玩。初中的几年都是如此。我很少想起阿水,但想起他时,嘴角会不经意地上扬。
初中毕业后,我迎来了一个没有作业和开学考试负担的假期,我婉拒了父母带我去国外旅游的提议,又一次只身前往了外婆家。
到了没多久,我问,阿水呢?外婆说,去年被他父母接走了,说带他到城里的医院去治病。一向温顺的阿水反常的暴躁,抱着村口的大梧桐不肯走,最后还是被连拉带拽地带走了。他为什么不肯走呢?我想,会不会是在等我回去找他玩呢?我摇了摇头,大概是因为他的生命,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和水牢牢绑在了一起,这里有着生他养他的水,有着他能死里逃生的水,这里才有着他深深的眷恋吧。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阿水。但从那以后,我再没有通过表象去判断一个人,也再没有不加思考地站在大多数人那边。
(作者系2016级新闻传播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