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刀,跟我一起去挖花生啰。”
外公将锄头扛上肩头,薄薄的锄刃泛着冷冷的银光。刀刀蹲在院子角像个勤劳的小农民似的锄着杂草,他听到了外公的呼唤,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他吵了好几天要去沙地里挖花生吃,可是不管他怎么磨,外公总是不理他。今天外公终于将挖花生提上日程了,刀刀高兴得想绕着院子跑几圈。不过他已经等不及,赶紧跑到外公身边。他仰起头冲着外公甜甜地笑了笑,也学着外公把小锄头扛在肩膀上。
外公提起门边的大背篓,对刀刀说:“走吧!”
刀刀跟在外公的身后,一步一步地踩着外公的脚印。可是外公的步子太大了,刀刀想迈那么远却不行。但他不肯放弃,一定要有大人的样子,他想。所以他的姿态显得很怪异,左摇右摆的,有好几次差点失去平衡摔到地上,不过他摇晃了几下,又稳住了。
外公走在前面,没有回头看刀刀。刀刀走得累极了,他喘着气,问:“外公,我们要去哪里挖花生啊?”
“河边啊,你忘啦?”
“啊,怎么老是走不到啊?”
“就快啦!”
“哦。”
刀刀突然想到去河边要经过一片竹林,那里的竹子长得很高,遮得住一片天空。一吹风就显得阴惨惨的,刀刀不喜欢那里,他觉得有鬼。上次他和外婆去河边洗衣服,那里站着一个老太婆,死死地盯着他,像要把他吃掉。一想到这里,刀刀就打了个哆嗦,胳膊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不过他又想起一件愉快的事,所以他马上发问:“外公,竹林那里为什么有一个小人儿,还有人烧香呢?”
“哦,那是土地神呀。”
“我可以拿走玩儿吗,那个小人很好看,花花绿绿的。”
“不行,土地神不能拿来玩儿,你别想啦。”
“为什么呀?”刀刀皱了皱眉头问道。
外公回过头来垂着眼睛看着刀刀说:
“因为土地神要保佑我们有个好收成,不能玩呀。”
刀刀很失望,他想要那个小人儿很多次了。他本来可以私下偷偷拿走的,但是那里总是点着香,他觉得神神秘秘的,让他有点害怕。所以他以为如果说服外公给他拿的话,那就没有问题了,可是外公不答应。他低下头来叹了口气,不过一想到马上就有甜甜的花生可以吃,他又兴致高昂了起来,以致于经过小土地庙的时候,他没有再看一眼那个小人儿。
到了外公种花生的沙地,刀刀把小锄头握在手里,准备给自己挖一背篓的花生。他正准备干的时候,外公拉住了他,说:“你等等,先看我怎么挖的,你再来,不然会把花生挖烂的,那就可惜了。”
刀刀眨了眨兴奋的眼睛,点了点头。
外公接着说:“你看啊,先把花生藤拢到一块儿,免得找不准位置。然后隔这么远———”外公给刀刀比了比距离,“不用太用力,沙地很软的。挖下去之后稍微用点力往上这么一提,你看看,这就出来啦!”
外公给刀刀示范了一遍,就叫刀刀自己试着挖。外公叮嘱了刀刀要注意站得远一点,不要挖到自己的脚。刀刀干劲儿十足,但总是挖偏,常常把花生挖断。刀刀看着粉白的花生仁粘上了湿润的泥土,他有点心疼。那么白白净净的花生仁被他弄脏了,他有点懊恼。挖了一会儿,刀刀有点累了。他开始故意大声地喘气,好让外公听到。外公很容易就发现刀刀的把戏,他笑了笑,眼睛弯弯,看着刀刀说:“刀刀,你去河里搬螃蟹吧。”
“好!”刀刀立马甩掉小锄头,冲向旁边的小河沟。
“要小心点儿呀,很多青苔的,不要摔跤。”外公在刀刀身后说道。
“我知道的!”
刀刀跑到河边脱了鞋子,踩到冰冰凉凉的水里面。他吸了一口气,河水从他的腿边流走,像被外公家的狗花豹舔一样,痒痒的,怪舒服的。刀刀在河里小心翼翼地走着,仔细地挑选着他可能搬动的石头,渴望着每一块石头下面都藏着肥美的螃蟹。他轻轻地搬开一块石头,河水很快就冲走了移动石头带来的浑浊。一只黑色的螃蟹呆呆地卧在石坑里,刀刀慢慢地弯下腰去,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螃蟹的两侧。他使了很大的劲儿,生怕螃蟹跑掉。他将螃蟹的腹部对着自己,看着半大的螃蟹朝着他挥舞着大钳子,他咧开嘴笑了笑。刀刀回头看了看外公还在挖花生,他将捉着螃蟹的右手高高地举着,扯开了喉咙喊道:“外公!快看啊!我捉到了螃蟹!螃蟹!”
外公直起身体,看着刀刀站在河中间开心地挥着右手,他说:“刀刀,好啦,回来吧,我们准备回去了。”
刀刀应了声,赶紧上岸穿好了鞋子向外公跑去。等他跑近了,他又举起右手递到外公面前,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喜悦:“外公!你看呢!螃蟹!”
“嗯,看到啦,小心不要被夹到。”
外公将堆在一起的花生捡到背篼里,也把刀刀的小锄头放到背篼里。他扛起了锄头,催着刀刀走前面。刀刀回去的时候比来时要愉快得多———他不仅挖了花生,还捉到了螃蟹。这只螃蟹是属于自己的,是自己的财产,刀刀一想到这一点就忍不住笑。
当晚外公将挖来的花生摘下来,洗净,一些加了盐煮,另一些分给刀刀生吃。盐花生晒干了硬硬的很有嚼劲,新鲜的花生甜甜的,还带着清香,比糖果好吃多了。因为这个,刀刀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愉快得很。晚饭是外公煮的粘稠的菜稀饭,里面加了腊瘦肉、花生米、蔬菜。刀刀吃了太多的花生,晚饭已经吃不下了。刀刀很沮丧,他恨自己没有两个胃,好吃的东西总不能一下兼得。外公安慰他说,明天还可以煮菜稀饭,还可以吃的,刀刀才稍微放宽了心。
睡觉前,刀刀和外公外婆一起在大脚盆里面洗了脚。外公和外婆的脚又大又糙,还带着泥土的灰褐色,脚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纹。刀刀的小脚板白白的,和两双大脚凑在一起显得很不搭。刀刀突然玩心大起,他专门去踩外公外婆的脚,外婆看着他笑了笑,说:“这孩子!”却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
外公在刀刀踩他的时候,迅速地躲开,逗得刀刀大笑。刀刀不死心,追着外公的大脚踩。终于让他踩到的时候,他笑得更欢了,差点从小板凳上跌下来。脚盆里的水被爷孙俩溅出来许多,打湿了水泥地板。
外公一把抱过刀刀,给他擦了擦小脚,抱着他放到床上面。刀刀从外公的怀里一滚就滚到了床角,他还在咯咯咯咯地笑着。外公叫刀刀盖好被子不要着凉,就转身出去倒掉了洗脚水。
刀刀想起有一次爸爸妈妈到外公家来,天黑了却没有带他回去。他从睡梦中醒来一看爸爸妈妈没在,外面又是像墨一样黑的天,他瞪大了眼睛,“哇”的一声就哭了。他害怕,爸爸妈妈会不会不要他了呢,他想回家。外公把他抱在怀里慢慢地哄,说明天就送他回去了,爸爸妈妈回去有事要做呢。刀刀不听,只是哭。外公发了怒,威胁说要是再哭就把他丢掉。刀刀更怕了,赶紧止住了眼泪。那晚,外公把他放在床角,给他盖了小小的被子,大概是妈妈小时候的。
刀刀想起这件事却并不觉得窘迫,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做外公的帮手,也不怕没有爸爸妈妈陪在身边。他喜欢和外公待在一块儿,外公会教他做作业,却不会像爸爸那样给他压力要得第一名。外公家有许多的果树,在屋后的山上。外公家的墙上钉着密密麻麻的钉子,上面挂满了有趣的小玩意儿,各种颜色的口袋里面装着种子、线头、扣子、小零件。外公还有一个石头做的盆子,里面总是泡着红苕。外公会用脚踩红苕,踩几下红苕上面的泥巴就干净了。外公还有一辆“老黄牛”自行车,每次外公都是用这辆高高的自行车送刀刀回家。而且,车后座旁边一定会绑着一个篮子。夏天的时候装着橘子、樱桃、花生、丝瓜、茄子,冬天的时候装着柿子、红苕、土豆、胡萝卜。外公家还有一条乖巧的狗,叫花豹,黄白相间的毛色。每次外公到刀刀家去,花豹总要跟着。花豹喜欢刀刀,刀刀也喜欢花豹。不管多久没见,花豹只要听到刀刀的声音都会飞快地跑到刀刀身边,尾巴摇得很快,还会直起身体把前足放到刀刀的肩膀上。
总之,刀刀很喜欢去外公家。
但是明天得回家了。
外公还是骑着“老黄牛”送刀刀回去,小篮子里面放着昨天挖的花生。刀刀坐在后座,两只手抓着自行车的坐垫。他有点伤心,为什么要上学了,上学没有和外公一起开心呀,刀刀叹了一口气。
外公听到刀刀叹气了,他弯起了嘴角,问道:“刀刀这么小,叹什么气呢?”
“外公,我不想上学。”刀刀垂着头答道。
“为什么呀?”外公问。
“我想和外公在一块儿,学校不好玩儿。”
“哪能总想着玩儿呢,刀刀要好好学习,才有出息啊。有没有想过长大了做什么?”
“我不知道,外公你说我做什么呢?”
“当医生吧,很厉害,可以治病。”
“啊,好啊。”
刀刀点了点头,他看不到外公此时黯然的神色。
刀刀不知道,外公已经病了,治不好的那种病。他总盼望着放假去外公家玩儿,但是妈妈不让他去,拿外公很忙这样的借口敷衍他。刀刀以为外公也许真的很忙吧,因为妈妈隔几天都要陪外公出门呢。
刀刀再去外公家的时候,外公躺在床上,嘴唇又白又干。屋子里很静,外公没有说话,刀刀张了张嘴,也没有说话。太安静了,他害怕。这时,外公叹了口气,转了转干涩的眼睛看着刀刀,他说:
“刀刀,你能给我找根绳子吗?我躺着起不来,如果给我一根绳子绑在床顶上,我就能扯着起来了。你能给我找一根吗?”
刀刀没有回答,他看着没有生气的外公,他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但是又不知道是什么。他觉得很难过,外公不能再带着他去挖花生了,外公不会给他擦脚了,外公的自行车都沾上了灰尘了。刀刀喉咙哽了一下,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外公———”
外公应了一声,将头转向另一面,不再看刀刀。
后来,在某一个早晨,妈妈接了电话,对刀刀说外公在早上四点去世了。刀刀愣住了,他没有很伤心,只是一片怅惘,他没有像妈妈一样红眼眶,他很茫然。刀刀听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跳着,一下一下地扯着他太阳穴痛。
给外公做丧事的第三天晚上,刀刀跪在哥哥的后面,前面跪着爸爸妈妈、大姨大姨夫、舅舅舅妈。刀刀头上戴着孝布,麻绳捆得他头疼。他看到爸爸妈妈都哭了,他的膝盖很疼。他觉得灵堂的气氛很沉重,他不喜欢柏树的气味,不喜欢那些黄纸、香烛的气味。他看到外公干瘦的身体挤在那个黑色的棺材里,明明那么慈祥的外公,但他的脸那么恐怖,干瘪的,死寂的。刀刀觉得很闷,很难受。他很惊讶自己的眼泪那样的多,一直流一直流,他的鼻子已经堵住了,他觉得快要喘不过气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刀刀的眼睛肿得厉害,干得发疼。他跟着送丧的队伍,看着外公被埋在土坑里。刀刀解下了头上的麻绳,放到外公的棺材上,然后看着舅舅他们开始掩埋泥土。
刀刀还是没能成为医生。成为医生又怎么办呢,他救不了外公了。外公会怪刀刀吗,刀刀不知道,这么多年,刀刀都没有梦到过外公,那大概是怪的吧。刀刀总想也许某一天醒来,他就回到了小时候,回到和外公一起挖花生的那天。可是不能。
刀刀想,那就做个作家吧,这样,他的外公会变成可以保存住的铅字。他活着,就会看到;他死了,外公还是会活在铅字里,一直活着。
(作者系2013级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