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病前是一个女强人。那时她包揽所有的家务,会放弃宝贵的睡觉时间,起得很早给我做早餐,而且丰盛美味,绝对不会含糊。她说外面的面馆不卫生,怕我吃了对身体不好,然后做好我的午饭;她还接着叮嘱我一大堆东西,让我记得带衣服免得感冒;让我和同学好好相处不要发生争执;中午回来记得热菜……她的爱是无微不至的,她的爱是质朴却伟大的,她的爱并不是理所当然的。直到现在我才懂,似乎有些太晚。
有时我很难相信,她那么一个纤弱瘦小的女子,体内竟然蕴藏着那么强大的力量。
那时她那么要强那么自信,在我心里她仿佛是一个坚固的堡垒,把我牢牢地保护住。
那时的我还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孩子。心想,有她在,需要担心什么呢?她是一棵大树,用自己茂密的枝叶遮住每一绺风、每一丝雨。我是一小截稚嫩的树苗,只管无忧无虑地生长就好了。
可有一天这棵大树也会轰然倒塌,稚嫩而怯懦的我被连根拔起。村上春树说,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突然变老的。长大也是。那天我突然长大。有时候你会很奇怪长大,但实际上,长大就是一刹那的事。并且,长大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长大。
她生了一场很重很重的病,比我预想的要严重很多。那天,送她去医院的路上,我第一次见到我爸哭了。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的紧张与焦急。我搀扶着她,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所措。看着昏迷不醒的她,这个我一生中最爱我的人,我的心疼得有些麻木了。
她度过危险期后,我隔着病房的玻璃窗远远地看着她,她浑身插满管子,静静躺在病床上。她的一头充满光泽的乌黑秀发也被剃去。我突然鼻子一酸,那么要强那么爱美的她看到这样的自己会有多难受呢。
我很怕她不认识我了。我站在病床旁,站在她旁边,我以为她会很高兴,但是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并没有看向我。那一刻我心里害怕极了。我怕这个我一生中最爱我的人,会把我遗忘。后来我爸喂她吃饭的时候,她怎么都不张嘴,我把碗拿过来,用半哄半命令的语气轻声说,听话,来,吃点饭,想不想早点好呀。没想到她很听话地张开嘴。我知道,虽然她现在仍处于恢复期,意识并不是完全清醒,但是心里却是深深惦记着我。我强忍着泪,心想,我已经长大了,是个大人了,一定不能让她看见我哭。
她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看着车窗外,看了好久好久。我想,她一定是想起来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那个风华正茂的她,那个自信要强的她。我什么都没说,把她揽入怀里,分明地感到怀中一阵湿热,我知道那是她无奈而无助的泪水。我突然觉得那一幕似曾相识,想起在无数个这样的午后,我也是被她揽入怀中,然后在吵闹哭喊中安然地入睡。出院后医生再三叮嘱不能让她劳累,哪怕是轻微的。我开始把家务活全部包揽。医生说她哪些忌口,哪些应该多吃,我开始学着做菜。每次我们都会做两份不同口味的菜。医生让她按时吃药,我一定准时喂她吃药。医生说她要经常出去走走,我会慢慢牵着她在小路上散步。她走得很慢很慢,有时候还重心不稳,摇摇晃晃,需要我随时扶着她。有时夕阳斜下,橘黄色的余晖是那么好看。她会对着美景先是喜悦,然后归于平静,发很长时间的呆。我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酸楚。
她生病后好像变了一个人。她开始变得很听我的话。她以前很讨厌吃药,但是现在很苦的药她也会面无表情地喝下去。她以前很喜欢热闹,现在却变得不爱说话。我知道她说自己不难过是骗我的,她戴上了帽子来遮住自己的头,除了医生要求的散步之外几乎不再出门。那段阴霾笼罩的日子里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她恢复得越来越好了。
那段时间我会躺着床上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我会想很多事情。总在小说电视里面的剧情突然在我的身上上演,我还没有做好丝毫的准备。命运不动声色地摧毁了这个家庭,它像一道凌厉的闪电向我劈来,如此迅疾猛烈,我无力躲闪。
她生病之前我很喜欢叫她妈妈,那时我不会觉得腻烦或者幼稚,那时我以为自己还是小孩,一个可以依偎在妈妈怀里耍耍小脾气的任性小孩。可我不再是了,也不能再是了。
她走路恢复得还是不太好,每次我爸陪她出去散步的时候,她总是走了一会就不想走了。我陪她的时候,她的心情似乎会更好,会走更远的路。为了锻炼她不被扶着走路,我有时故意放慢脚步,慢慢松开手让她自己走。她走着走着,发现我不在旁边会马上停下,焦急寻找我的踪迹。我真是个爱哭鬼,那个时候我总会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忍不住。有一次她突然问我:
“群群,你怨我吗?我生这个病把我们家都拖垮了。”她假装用轻松的语气说出来,但是眼里满是失落与自责。我生气地说,你瞎说什么呢?你现在好好养病是最重要的,你好好的,这个家才能好好的!虽然她并没有说话,但是我分明看见她眼里的泪花与欣慰。
有时我会想,她之所以那么缺乏安全感,是因为我吧。虽然我的世界那么大,但是她的世界,似乎只有我了。我暗暗想着,以前都是你保护我,现在让我来保护你吧。
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她的。
(作者系2020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