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之上，斑驳的绿影壁上嵌着栩栩如生的小皮影人，如冲破墙垣裂缝而出的虎耳，染有一丝“蝉蜕”之意。城墙之下，汉水川流不息，不时冲刷着槭树叶堆积的砖道，不舍地亲吻着每一方由它哺育的大地。
天边已泛起白边，老人们一如既往地搬着小马扎围坐一团，一边架起“巡河炮”，一边暗伏“连环马”，在楚河汉界激烈交战，难解难分。他们时而严肃蹙眉，时而笑容可掬，为每走正确的一步而窃喜。广场上四四方方的砖块是自然赋予民间书法家最标志的宣纸格，自来水是天然赐予他们最好的墨汁。这些大隐隐于市的艺术家们操着如椽大笔，脚步微移，她独自漫步在垂柳婆娑的荟园，秋高气爽的八月，荷花层层叠叠铺满了整片湖泊，阵阵微风掀起荷叶的裙边，露出几只藏在莲蓬下嬉笑打闹的青蛙。明黄的枇杷树值守在绿道两侧，枇杷果的清香窜入她的嗅觉里，在呼吸道中滑行，继而不断下坠，像疾风穿梭过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最终停留在她心中独属于枇杷的时光剪影里。
记忆里夏天的庭院总是盖着一层橙黄的地毯，正午的阳光透过杂乱无章的树斑投射在其中，显得柔软且温暖。街坊邻居纷纷打趣祖父不种香樟驱虫，反而种这挡财神的枇杷树。祖父也不恼，只是乐呵地摆摆手回一句“丫头喜欢哩”。她打小就喜狼毫的笔尖在瓷砖上嗦嗦摩擦，流畅地起、顿、运、收，灰黑锃亮的水渍笔酣墨饱，颇有多宝塔碑的风范。
晨起锻炼的老人穿着清一色的白色太极服，伴随着涓涓的音乐不紧不慢地“起势”，继而迈开左腿，手臂牵引全身柔软而有力地摆动，每一个步子都灵活巧妙地配合着音乐，如 同 云 朵 在 空 中 轻 快 地 跳 着 踢 踏舞。抬腿的一瞬，余波使汉江水泛起层层涟漪；迅猛的出掌把山峦斩成了两半，行云流水的揽雀尾将这被绛色晕染的混沌天地一掌劈开。人和山水重重叠叠，按下暂停键的每 一 帧 都 是 一 幅 壮 美 的 山 河 水 墨画，一时分不清到底是人在作画，还是画在映人。背后一条悠长的河堤充分舒展着手臂，向东西两侧尽情延展开来，形成一条巨大的分界线。一只刺猬倏地从堤岸旁的灌木丛中窜出，她挪了挪脚，给这只稀罕的小玩意留足了探险的空间。食甜食，蛀虫知道后纷纷搬家来此筑窝，无奈之下祖父便想到用枇杷做蜜酱来代替传统的糖精。于是，每年盛夏时节，院子里总有两个忙碌的身影爬上爬下，常年落灰的木梯也在这时派上了用场。一开始，她总是铆着新鲜劲跃跃欲试，在梯子上左攀右爬，可小小的个子终究是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这时她便向祖父投去求助的目光，祖父早已习以为常，两三下便把粗麻袋装得鼓鼓囊囊。清洗果肉是一项复杂且繁琐的程序，人人都喜爱这香甜馥郁的枇杷，毛虫也不例外。祖父将所有果肉倾倒在竹筛里，浸泡在新鲜的井水中，手腕轻轻一颠，筛子里的肉瓣腾空翻了个身，又悉数落下。晒干后嫩黄的果肉淋上一层晶莹剔透的蜂蜜，再撒上半勺盐精心腌制，最后封罐储存，泡在枇杷蜜酱里的“仲夏夜之梦”就这样结束了。
秋阳密密麻麻地散装，余晖和枯黄的落叶偶尔被绞进交替的轮回中。白鹭从地腹抟旋而上，如飞驰的龙卷风呼啸而过，只留下叠羽纷飞的背影和哗然而下的银杏，兀自落得一地喧嚣。高耸的山峰直冲云端，厚重低沉的钟鸣在层峦叠嶂的山间跌跌撞撞，像毫无头绪的萤蛾撞击石壁而发出的低吟。朱红的殿脊坐落于庭院正中央，杏黄的院墙依偎在两侧，铅灰的瓦片装饰着屋顶，苍绿的古木亭亭如盖，向每一个来访者昭示其悠久的历史。正殿门楣上悬挂着一块暗红的牌匾，方匾上行草体的“广德寺”在风吹日晒下微微褪色，但被霞光直射后仍熠熠生辉，照亮每一个虔诚的灵魂。她随手拽下一支因过于繁密而悬落的地锦，大片张扬明亮的绿扰乱着她的心。她用意念穿透莽兽聚集的丛林，拼命向上攀援，妄图将青草的香气全部灌入肺中，然而记忆里祖父身上的消毒水味固执地充斥着全身。一阵萧索的秋风将她从这幻境中拉出，她打了个措不及防的寒颤，将衣领紧紧裹起，向大殿里走去。
印象中的祖父一直魁梧硬朗，却也没能跨越过现实的险滩。愈美好的景象，便愈要面临崩溃时的反噬。当病房里晃荡的光影落在祖父苍白的面颊上时，她才真正意识到生命的脆弱。她无法忍受内心浪潮的卷席与喧闹，不愿看到被痛苦和病毒鞭笞的瘦骨如柴的祖父，于是选择逃避现实，去庄严肃静的寺庙里寻求一隅内心的宁静。在孩子们听童话故事的年纪，祖父总是诵读诘屈聱牙的经文哄她入睡，她因不愿听这晦涩难懂的典籍而放肆哭闹，祖父只得无奈地叹气离去。寺庙里的人来来去去，走走停停，为祈福而诵读经文的声音在空灵的大殿里回响。她手执立香，跪坐拜垫，心念佛祖，默默祈祷着祖父的生命也能像地锦般顽强不息。一个个愿望掉进功德箱里发出清脆的声音，旋转数圈后安分地沉寂在箱底。现在那里也有一枚是属于她的。
呼啸了一天的风抚摸着因嘶吼而沙哑的喉咙，燃烧了一天的灯熨贴着因凝视而酸胀的眼瞳，高歌了一天的江摩挲着因长久聆听而阵痛的耳蜗。她停歇半刻后继而踱步在北门码头。远处一束极具穿透力的光芒冲破了雾霭，咿咿呀呀的戏剧声在空旷的码头上袅袅不绝，她蓦地停住脚步:“是皮影戏！”她在沸腾的人群中溯源，朝光亮处泅游，儿时记忆的剪影一幕幕涌上心头……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小时的她总是缠着祖父教她皮影戏《鹊仙桥》，苍颜白发的祖父终是拗不过她，只得以应允作罢。傍晚时，夜风溶了一轮又一轮的月，蛰声此起彼伏。珊珊如夜明珠般的流萤虫将这黑夜彻底划破，颗颗碎银装饰着皎如仙境的穹。外婆抱着小小的她卧在摇椅上，在姣姣月光的照耀下吟诵着“人逢役鹊飞乌夜，桥渡牵牛织女星”。在外婆的喃喃细语中，牛郎与织女在安谧的小河边过着似神仙的生活。
祖父的床角常年放着一个布满灰尘的红色皮箱，从她出生之时便置于此，她总是带着童真的好奇想要一探究竟。祖父费力地弓着背，吹拭着箱子表面的浮灰，那一刻的她无比希望祖父脸上的褶皱也能如这浮灰般懂事的一吹而散。翻开箱子的瞬间无数灰尘在空中飞舞流转，她无暇顾及灰蒙蒙的双手，迫不及待地向箱子里望去，皮影戏里的小纸人跃然眼前，这是祖父珍藏了二十年的皮影！但这沉寂在角落里的皮箱承载着的又何尝不是祖父的青春岁月。
悠扬婉转的二胡与萧瑟的秋风鸾鸣凤奏，一帧帧剪影与回忆交错纷叠、幻生幻灭。白幕外是织女窈窕美好的倩影，白幕内是两双操弄着细棍的手。一双稚嫩，一双沧桑，在爱的高音与悲的呜咽中心照不宣地配合，传递着烂漫的童真和炽热的爱。
鹊桥之上，牛郎织女执手相望，默诉苦楚断人肠。鹊桥之下，汉江水浩浩汤汤，奔腾江海话沧桑……
（作者系 2020 级汉语言文学（师范类）专业学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