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水入盏,茶叶翻滚,晕开盏底的墨绿,幽香阵阵,轻啜一口,唇齿间漫起她二十年前的记忆……记忆中,故乡的风中泛着茶香的味道。夏日间,漫山的茶树随风摇曳,碧波荡漾。嫩绿的枝叶微微颔首,拂去了酷暑的张扬。弥漫在空中的缕缕清香,不经意之间,淹没了蝉鸟的声响。
那一年,她还没有戴上眼镜——尽管已经有些看不清远方的东西,却还是拍拍胸脯安慰自己:再靠近点,就能看到了。到了收茶的时节,母亲又拽着她去对面的山上采茶。夏茶早已孕出了嫩绿的新芽,裹着白绒绒的雨衣,盼着被勤劳的人儿摘去。
采茶女在绿浪中穿梭,舞动的双手在枝叶间奏出急促的乐曲。母亲揪住偷懒的她,佯装生气道:“看看绿色的东西,对眼睛好。”她揉了揉略带困意的双眼,使劲地注视着前方,好像要把满山的绿色都装进眼底。
“走!我们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山下的孩子们扯着嗓门叫她。得到母亲的准许,她迈着雀跃的步伐,又去赴下一场约了。
年轻的伙伴们骑着自行车,远远望去,连成一条龙,迎风飞舞的衣摆仿佛早已预知了这场新的探索。她奋力地踩着踏板,遥遥领先,穿过山坡和窄桥,第一个到达目的地。眼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充满着原生态的自然力量。低矮的平房和蓊郁的树木交相辉映,屋前的泥泞小路笔直地汇入前方河道。流水潺湲,石卧一地。远处山墙上的爬山虎遮住了阳光的踪迹。掩映在藤蔓之下的,是一道窄窄的石梯。高处神秘的雕像身着长袍,左执折扇,右托茶盏。脚下的石碑刻着:茶圣陆羽。
“这是什么地方?”她惊异。同伴们告诉她,这儿,叫做“堰河”。
玉皇出山、玉皇云游、流云拂月……桌前精湛的茶艺表演将她的思绪拉回。
“一湖春雨涨春池,高山流水有知音。下面请欣赏凤凰三点头,茶需经三次注水、高低冲泄……”茶艺师清亮的嗓音与记忆中的浑厚之声交错。她的耳边仿佛又传来父亲年轻时的声音……“凤凰三点头,水声三响三轻、水线三粗三细、水流三高三地,这其中啊,有大学问!”父亲一边倒茶,一边喃喃自语。玉皇剑是家乡的名茶。相传,玉皇大帝曾来她的故乡游历,迷恋其风景,于是临走时,将腰间佩剑留于此地,后佩剑化成满山的茶树,“玉皇剑茶”由此而得名。作为她家中的常客,父亲自然是参透了其中的冲泡工艺。其中,最为精通的便是“凤凰三点头”。
那时,她不懂茶艺的繁琐,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总喜欢这种带有仪式感的东西。
一杯清茶,两支钢笔,是父亲于书桌前创作的仪式感。她依稀记得儿时陪父亲一起作诗的场景。
“清风溪水不曾温,黄花轻风依旧凉。”她一本正经地念着。
“爸爸,天这么热,风怎么会凉?”她不解地问到。父亲摇摇头,没有应答,只是笑着请她帮忙斟满桌上的茶。眼前,滚烫的水柱倾泻而下,于杯间煮云华,荡起的层层白烟,在空中勾勒出尘封已久的肖像画。画面里,满脸皱纹的小老头笑意盈盈。
从记事起,爷爷就在她的耳边念叨:“我最爱喝茶,一天不喝茶,浑身不舒服。”院子里的方桌上常年放着爷爷的茶杯,里面装着浓浓的茶水。夏日的午后,这个质朴的农民,总爱揣着茶杯,在树荫下的长凳上小憩。爷爷说,他喝茶不讲究,最普通的粗茶叶就是他的最爱,干力气活的人,喝了茶才有劲儿。
不过,在单纯的孩子眼里,什么样的茶都一样,都是在沸水中散开叶子,变成一滩苦苦的水。六岁时,她曾偷喝爷爷的茶,嘬了一口后,便发誓再也不喝了,挥之不去的苦涩深深伤害了她的味蕾。几年后,拗不过爷爷的软磨硬泡,她又一次抿了一小口,竟然品出了茶的甘甜。那时,她还一脸诧异:难道人长大,品尝力也能跟着长进?
“宾主起立,尽杯谢茶。”随着声落,她站起,鞠躬示谢意。走出茶馆,她继续前往下一个目的地。车越行越近,记忆中的样子也渐渐清晰……父亲曾告诉她,家乡的堰河是荆楚大地上茶的故乡。此刻,它正是眼前的地方。
入口处砌上了恢弘的大拱门,赤红的“堰河”两字居高临下,仿佛睥睨着行人。深入乡中,白墙黛瓦,红楼阁房,错落有致的房屋仍保留着早年的古朴。行走在回忆中的街道,她感觉有些熟悉,又有些新奇。空中氤氲的茶香飘到她的眉梢,又游进她的心里。茶铺里,店家正卖力地介绍着他们的“当家茶旦”,被吸引的游客往往抵不住诱惑,满载而归。记忆中的石梯铺上了灰白的水泥,陆羽仍伫立在老地方,望着她,面带笑意。她悄悄地融进人群,等着和这位名人合影。远处的农家乐里,待宰的鸡鸭正奋力地从农户手中挣脱。宴饮的楼阁里,宾客如云,酒杯间擦出欢声笑语。
视线转移,远方的茶树在云雾间伫立,以高扬的姿态诉说着这片土地的秘密。
茶农曾说:“人在草木间,哪有不辛苦。”踩着朝露出发,伴着月光而归,爬满老茧的双手,嵌在背上的扁担……指尖下流走的时光将他们辛劳的背影刻进历史。而如今,绿海中的浪花,成群地涌进日夜不停旋转的船桨里。萎凋、揉捻、发酵、烘干……待它们整理好行囊,便乘着千帆,驶向各地。
它们轻轻飘进农户的新房里,借山野云雾的灵性为庭院滋养雄浑苍润的气韵;它们悄悄融进街头的棋盘里,以变幻莫测的深浅在场上搅动波谲云诡的时局;它们徐徐飞进广东的早茶里,以淡香脱俗的清雅为食客一解虾饺酥皮下的甜腻;它们悠悠迈进北京的国宴里,以欲说还休的矜持向外宾展示东方大国的魅力。
“叮!”朋友圈发出提醒,她打开手机:又是父亲的诗——一壶清茶天地间,醉得春风唇边眠。香泉解得相思渴,烈火烹出风云闲。什么时候给父亲出诗集呢?她想,快了!
(作者系2020级汉语言文学(师范类)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