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芳灏 摄
秋是凋零的天,偶得的一尾晴总是让人想念。武汉的秋,总阴晴不定,引人打喷嚏去猜。想起去岁天气开始凋敝时,我总是难免过分地思乡。我的故乡并不算一个四季如春的好地方。若是雨天,台风裹着雨砸在身上痛得叫人发麻,若是晴天,夏季海边过曝的日光也灼身得很。说起这糟心的气候,我似乎算不得要多想念。更何况往来交通,千里一日,思乡不过一张车票。
可那段时间,我总是无意识地怀想。
怀想记忆中连天的皂角树,流动的绿海,月亮凫在其间,轻巧地,对我袒露圆缺。黄雀在风中飞,晃动光洁的翅翼,遮住十万分之一面积的天空。街边的灌丛里跳出一只蝴蝶,黑翼上闪着蓝斑点,紧接着又一只,浑白缀着暗纹。水杉摇动欲飞的青叶,风遗下枯枝,通通跌进路边枳树篱笆里。路过的阿奶就随手捡起,打着晃儿玩。冗长的楼梯间,阿妹悄悄在门口喊我跳皮筋,我遗憾地摆了摆头,指了指厨房里的阿妈,小声说我作业没写完。记忆中的日光,轻轻地,把旧时都装帧。家楼下书店的灯,明了又暗。
回忆慢慢失真,魂牵梦萦的窗边,泛起浓白云雾。在我远离故土的时日,那种南方独有的云雾渐渐掩上我的眼,我似乎已不太能寻回属于我的气场。剧烈的失明感像渐浓的秋意,寒冷得我几近发颤。离乡的游子似乎都要经历这段残忍的浩劫,把自己和故乡剥离,再融进新的异乡。
我想念它,并不在于它和我的远近,而在于它承载的属于我的过去。一旦离开,老旧的回忆顺着那些遥远的风声淌进我生命的每一个瞬息。或许乡音未改年华已换,或许傲雪处融成一滩烂泥,又或许烂泥处修起广厦。旧教室的墙角录下一处处繁华,去北京,去上海,唯独没有故乡。时间一遍一遍撵过我身留下压痕,也唯独放过故乡,回忆中斑驳不堪的故乡。一如多年前一晃而过的伏笔在往后的岁月里反复映照前生,我唯一回不去的,只有记忆的故乡。
我离开那间储藏室,和故乡遥远成不相识的模样。远到我忆不起街角开的什么花,阿妈的菜什么味,楼下的邻居家的小孩叫什么名,以至于每一次归家,都有一种熟悉的陌生让我神伤。它如同儿时山间墓旁常见的那种松针,在不经意间扎过你的脸庞,痛得毫无声响。
一草一木,一思一情,都让我思乡的情绪不敢消减半分。
那段时日,我总频繁电讯返家。阿妈总是先叹口气,随沉默在电话两端蔓延半个钟,然后再悠悠启唇:“後生女,念乜乡下(思什么家)?”
阿妈的话不无道理,乡愁之于十八岁的生意盎然,似乎总显得违和。关外好山好水好自在,对十八岁第一次出乡关的我们,乡愁或许更多是放逸天下,不拟回头望故乡。初见天下,月都不曾想过离合,人又何来念乡。这些悲寂风雪,或是梦魂萦故里的戏码和我们总是搭不上边的。
阿妈又在电话那头念,乡愁是一轮离我太遥远的月亮,我唔使掛住(我不用去想)。可怎么能不去惦念呢?我时时惦念着。对它的念想,如同武汉的秋——一尾我捉不住的晚晴。
这是我来异乡的第二年,秋天不再如去岁寒。尽管气象台上寒冷指数并没有减半,或许是我已习惯这里的冬。我再不像去年那样频繁地想念故乡,倒不是它已经消失,而是以一种更加稀松寻常见的姿态,随性慵懒地卧在我书桌的茶罐旁。
日光倚在桌角的书卷上,我终究还是片刻捉住武汉的一尾晴。我慢慢学会吃热气腾腾的汤面过早,在寒风中收紧围巾,习惯看天边薄薄的行云,芭蕉叶下猫咪伸着懒腰晒太阳,雨后新绿的草地和香樟错落的纹理。我开始亲近这里的一切,思念就不再如同暴风浩劫。
家里昨日寄来一捆新茶,束着思情。就着今朝斜阳,我在窗前品咂一片玉盏乡思。阿妈随茶问我近况,说来也是奇怪,乡愁在我的梦中被一遍遍复写,一时信笔勾勒,却只说得出口,无虞无喜。
晚来烟云璀璨,望深秋暮光。乡外,正在慢慢汇成我的精神新土。
听日系个好天气(明天是个好天气),深秋又新晴。
(作者系2022级思想政治教育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