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的某一天，我在桌前看书，窗外是流动的雾，天色渐晚，沉沉地压住空气，给墙壁染上蓝调的白。杭州的天气不算太好，雨持续了好几天。我打开窗户，在窗边坐下，看傍晚给天空织起蓝调的纱，越来越蓝。我开灯，让薄薄的暖光与黯淡的蓝交错渲染，又想要泡杯红茶来喝，于是下意识摘掉手表和手链。和往常的每一次一样，凡是要碰到水时，我便会摘下手腕上的这两样物件，仿佛是一种慎重的仪式。然而这一次与往日的每一次都不一样，手链毫无预兆地断了。

我盯着散落的珠子发呆，极力回忆它是怎样断的。是在手腕或手臂的哪一个位置？有没有被我完全摘下？甚至连当时左手与右手呈现出哪一种角度，我都想回忆起来，或许如果我小心一些，它就不会断了。然而我又无奈，因为它终究是要断的，无论我怎样避免，依然逃脱不了那个瞬间。

手链是我在2022年买的。那个夏天我读高二，和同组的其他成员参加诗歌节比赛，诗歌的题目和内容有些忘记了，只记得大家一起朗诵“在路上”这三个字作为表演的结束。还记得那天，指导老师为了让比赛衣服更加搭配，把她的皮鞋脱下来借我上场，我的脚小心翼翼地穿进那双皮鞋里，黑底反射头顶的灯光，油油亮亮的。我偷瞄老师的脚，那双白色的球鞋，有点旧，有点脏，穿在别人的脚上总让我觉得不好意思。她给我们化妆，看我们表演，最后主持人宣布我们拿了银奖，我却低头不敢看四周。

那天太阳很好，育华中学的植被很茂盛，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被剪成细细碎碎的树影。我们穿过那条不长不短的林荫小道挥手道别，也是在那一天，最好的朋友把我留下来告诉我，她马上要出国了。

于是我去沿街的商店寻找，企图买些什么，好让她在临行前带着。我找啊找啊，终于在纠结物件，纠结价格，纠结时间后，扭头回去买了两条手链。

而我一直未曾发觉，那些我不刻意记忆的曾经，早就凝缩在这条手链里，断裂时牵扯起一连串的回忆。

我想起春天的时候，蒙蒙的微雨打湿花瓣，我们在樱花大道上合照，然后跑着笑着去躲雨，校服的后背上是春雨打湿的痕迹。

我想起早晨走出食堂，楼顶的教室已有几盏灯光，我们抱着书顺着台阶上楼，看月亮和太阳轮班值岗；

我想起好久不见的那一面，我把贺卡和礼物给你，看你慢慢走远，期待你转身，又怕你看见我，直到你一直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后来呢？

我又回想到了买手链的那天。我想起那天比完赛，同队友的三个男生走在我们前面，光影一下一下地掠过他们的肩头，掀起薄薄的衣角，风影绰绰；

我想起指导老师和我们挥手，那双皮鞋，轻俏快捷，留下一头浓密的黑发在风中舞动；

我想起即将出国的朋友，我们一起走过长长的甬道，我先上的车，却频频回首。

人生浩渺的岁月里，是一个又一个的目送。从那以后，手链一直被我戴在手上，像一块胶囊，珠落晶莹的缝隙里，是回不去的旧时光。零散的回忆从此凝结，在我的脑中播放。不像走马灯，像叙事诗。

我看见川流回寝的同学，人潮涌动，有些成群结队地走着，有些径直回寝步履匆匆，有些蹲下来逗草坪上等待多时的小猫。

我看见一个清晨，我在阳台背书，阿姨拎着布袋慢慢地经过，小道寂静无声，通向远处的食堂。

我看见题海茫茫，抬头是同行者伏下去的脊背，远处是硕大鲜红的“决战高考”。

夏天的日子好像总是很漫长，以高考为基调贯穿青春始终。可好像也不完全是这样，我不算一个太乐观的人，却也在那串珠般连接而成的岁月里，拥有了平凡而又温暖的时刻，也学会了在寂静里苦中作乐。

我看见室友的背影，考好或者没考好，把焦虑当成假装不在意的玩笑，我们相互鼓励，像六月的合欢树，小心翼翼握着希望。

我看见搭档的肩膀，漆黑的后台中，主持人报完幕，他转身对我握拳，登上舞台的一刻，聚光灯闪亮。

我看见生日时朋友的脚步，婉转流连，寻觅满觉陇的桂雨，沿街的小铺蒸汽腾腾，氤氲在落日的余晖里，她们拉着我，要去买江南的桂花糕。

我还看见，我们都要离开学校，椅子并排放好，我们或坐或站，或吵或笑，白色的衣服与黑色的头发，是毕业前的最后一张照片。

我渐渐地，渐渐地意识到，那么那么多的目送，早就构成我的青春了。那些来得及的、来不及的，或深重地凝望，或不舍地回头，都是我如此珍重的目送。有些人我不止一次的注目，有些人只有一面之缘，如同沙漠里的一粒尘土，放回人海里，是否能再见就再也无法预料，但我们仍庆幸自己曾经陪伴在他们左右，彼此珍重，成为人生里的一笔，或浓或淡，消失于穿梭的人潮中。

我渐渐地，渐渐地思忖起来，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或许也可以用目送衡量。我们之间互相目送过几回，是不是就代表了我们一起追过几次烟火，看过几次日落，一同体验过什么样的人生？然我又焦虑起来，在生命的不定数前，目送显得更加脆弱。一个人的生死，若足够幸运，便如秋叶落地，时间到了便老去，而目送的瞬间却无法预期。我们是在何时相遇？是暮云春树，还是融雪时分？我们是在何处相遇？是彼此说好的约定，还是不经意的下一个路口？我们还会再相遇吗？还会再等来下一次目送吗？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那些人来人往的背影里，目送是安静又崇高的。说不清楚我们什么时候会分别，什么时候会再见，于是我们把生命的缘分交给时间，把缘分的意义交给目送。如果相遇是两个单线人生短暂的交叉点，那无数个交叉点相连，就是无尽的永恒，是时间的无言，也是生命的目送。

后来我想，这么多的目送里，好像也能看到我自己。看见清晨叼着面包爬楼的脚步，看见忍着病痛参加考试而出汗的手心，看见坚持午休背书的身影，看见高考出分前走在西湖旁的平静。

还有独自去外省读书的勇气。

我突然没有那么悲伤了，那些分别的目送里，我在成为更好的自己，我想他们也是。说不清楚我们什么时候会真正地离开对方的世界，也说不清楚我们还会不会再遇见，但只要好好地享受过共同的时刻，好好地拥抱，好好地目送，就会在回忆之后的那几秒里，拥有可以嘴角上扬的幸福，然后再带着这些回忆好好地走下去。即使我们离各自的世界越来越远，只要想起你的名字，它就会变成我心中恒久的一朵云。

手链总有一天会断，但是它陪我经历的那些目送，让我对离别不再恐惧。就像相遇的意义不是离别，而是离别之前的相遇本身。此时此刻我也在目送它，感谢它存在于我的过去，往后的路，往后的目送，我要用我自己的眼睛去记住。

就像，从以前到现在，我也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