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音乐里,我听见过风雨雷电和四季轮转,听见过沉寂平静的无声和黄钟大吕的发聩,听见过充满沙砾的戈壁和绿野无际的草原,也听见过赤身裸体的灵魂和枷锁重重的木偶……音乐像一切具体的东西,给我所有的视觉和触感,音乐又像所有抽象的意义,让我失明,让我失聪,又让我从黑暗中触摸到最本质的光束和最没有国界的凝视。
我曾在许多音乐里听见夏天的声响,有时是长笛悠长缠绵如没有停止符的绿色山脉,这时候音符让我想起每一片树叶都发亮的后山,想起间或的鸟鸣和潺潺的山涧,想起陶渊明笔下“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最本质的向往。有时候又是我站在太阳底下,一群无忧无虑的绵羊随着白云在柔软的草坪上亲昵地亲吻露水、昨日的太阳和一切如常。但大多数时候,我最常听到蝉鸣,最常听到吃西瓜的勺子落在木地板上,他对她说了一句“我深切思念你”,最常听到三叶风扇吹着我们长大,听见大风吹乱额间的碎发和裙摆……当然,也有很多冬日的沉静,常常是一个人走在雪园,传来的是簌簌的声响,这往往是沉默冬日户外最常见的声响,也是夏日最期待的声响。这时候音乐也会让人听见壁炉燃烧,听见厚雪融化,听见春天逐渐到来。音乐如同轻纱质地般笼罩着聒噪和各种其他的情愫,也激发了不安和暗流涌动的爱意;也如同一块厚厚的毯子,包裹一个隔绝外界的灵魂和无处安放的内心喧嚣。
当然,它也藏着许多人的倾诉,藏着许多人爱过的痕迹,藏着无法当面言说的如果和湿答答的青苔。它有厚重,有轻盈,有急有缓,有新有旧,有任何世俗的声响和所有超脱的鼓点。我想,再给我倒满一杯酒,让我和黑白琴键一起悦动和谐的步调;再让我被爵士复古的深情放倒,好允许我并入一个不羁的美梦;再让我与音乐摇滚,听得见一万种喧嚣,却也只听见一种声音。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像一条静态的冰河,在这简化的乐音里,我们隔岸眺望未来。”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悲惨人生》中有两个避难所,一是音乐,二是猫。”
……
如果正行驶在一条金光灿灿的公路上,那不妨我们放一路的放克和节奏布鲁斯怎么样?如果正在泡澡,那我们听一些潮湿低迷的节奏,一些海边的空气,一些升腾的泡沫,一些西海岸的礁石和充满柑橘味的香薰可以吗?今天正好是下雨天,磅礴的,温柔的,淅淅沥沥的,氤氲的,干净清新的,或者古旧的回忆,都适合拿出来淋雨。
音乐最贫瘠,也最富有。它只有声响,但它又有情感,有模糊而抽离的画面,有任何不经意的停顿,有一些群体镜像的信仰和一本和历史同样时间、同样翻不完的音符,有些人偶尔在这里获得过灵感,有些人在下一页获得慰藉,还有一些人在六线谱窥见血淋淋的征服而后反抗,大多数人听见C大调。
我有时候在这里看见音乐的形状。
通常是在户外的海滩,音响开到最大,人们尽情地跳动,酒精和震耳欲聋的音乐使人眩晕,一些沙子就会趁我们不注意也跳起舞来,当一些偶然的机会——它们在音响上跳舞的时候,你就会看到音乐的形状:像一圈一圈的海浪,像落日留在小水坑的余晖,像雨滴刻意的水晕……音乐也有哭泣的形状,通常是在一个人的时候,更具体些,是在一个人融入昏暗、融入蒙昧的暮色时,音乐会变成沉默,变成浑浊的眼泪,变成低低地抽泣或者放声地哭泣。这时候音乐开始有了哭泣的形状,而且使人上瘾,也使音乐本身获得控制情绪的快意和不管不顾,可以任由这种情绪放大,直到包裹住自己,包裹住空旷的房间。
音乐还有很多形状,是数不清的离地的脚的样子,是三味线、四弦尤克、五弦斑鸠、六弦吉他和任何特点鲜明的声音发作时快速震动的空气形状,是很多沉闷潇洒的舞步,是所有像输液管一样的耳机线。
但大多数时候音乐没有形状,只有安静的表情和偶尔点头跟随节奏的规范,只有符合社会秩序的安静成熟和一句音量过大的道歉。
你好,或许分你一只耳机吗?
(作者系2021级新闻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