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捻慢搓柴火起,丝丝烟雾婉转飘扬,不惊不扰,不疾不徐,缕缕幽香阵阵袭来。每到此时,闻香便知道,阿婆又在燃香了。
闻香出生在云溪镇,这儿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燃香的习惯。对他们而言,香是门面,谁家衣服上的熏香最好闻是要受到称赞的;香是良药,生病的人床前是要点半炉清香助眠镇痛的;香是依托,村里年长一辈将香看作对神灵逝者的敬畏与缅怀,是祈求平安的精神慰藉。而闻香的阿婆,便有一双村里最会制香的巧手。
“阿婆,你不嫌做香麻烦嘛?”闻香趴在木桌旁,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那双布满老茧、皱巴巴而又不停地捣香料的手。只见阿婆在一个小船模样的模具里浅铺了一层香材,拿着滚轮样式的工具碾呀碾,发出沙沙的响声,没一会儿块状的大家伙就摇身变成细细的小粉尘。闻香总是要调皮地把刚磨好的香粉吹得满天飞,然后再怔怔地打上几个喷嚏才肯罢休。
“你这孩子,等你以后知道制香的难处我看你还舍不舍得这么捣乱!”
“我才不要,我以后要做的事儿肯定比这个好!”闻香瞥了一眼电视机里作为香水代言人的时髦女郎,有些得意而又不失孩子气地喃喃道。毕竟她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丫头片子,阿婆也就这样纵着她,可谁能想到,闻香的心气儿越来越大,她像一只圈养的鸟儿,总是盼着能一展翅膀,飞出云溪镇。很快,她在完成学业后,急不可耐地离开了这里,她听不见阿婆的不舍,她只知道她要去大城市,去追寻那属于她自己的时髦事业。可城市的光鲜亮丽只是表象,多的是千千万万个不如意的打工人。
闻香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精致的妆容与一袭红裙相映称,华丽的珍珠项链与璀璨的耳环吊坠也只成了点缀,镜子周围一圈的暖白色小挂灯称得少女的脸更加动人了。她已在市里打拼了好些年,可现如今仍是一家不知名小公司旗下的模特,每天朝五晚九的奔波,随时要看导演阴晴不定的脸色,接不到业务只能喝西北风,仅此而已。她不甘、无奈,却又逃不出这泥潭,她越挣扎越下陷,她多希望有根能把她拉出这困境的绳子……“快点的,准备拍了,你知道这次机会多难得吗,别又给我掉链子,不然你这个月的业绩……呵!”又是制片人在催了,闻香拿起桌角的香水,准备完成上场前的最后一件事。开盖,一股渗透肌肤的异香涌来,但闻香却反感这带着工业香精的味道,不像阿婆燃的香,香材全是檀木古柏,鲜花瓜果,一呼一吸间,云烟供养,一抹超脱自然的韵味悄然绽放。闻香又想阿婆点的月桂了,这是她和阿婆共同喜欢的香,但又不仅仅是惦念着这香……合上盖子,闻香起身,正准备走出化妆室,突然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掣制住了脚步,“叮叮叮”好像在急着宣告着什么一样,“喂,是闻香吗,我是王阿婶,你阿婆她……唉,你快回来看看吧!”话音落罢,闻香瞳孔猛然一缩,心咯噔了一下,只觉得沉坠得像灌满了冷铅,短促而痉挛地呼着气,满屋里充斥着异香,闻香呼气之间,被那气味裹挟着,只觉两眼发黑。
再回云溪镇,闻香已然坐在阿婆床前。阿婆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墙角落灰的模具和香炉,已有零星的蛛网铺洒在上层,闻香才知道阿婆的身体每况愈下。像受了什么刺激般,闻香猛地把它们搬回木桌,细细地擦拭着,不觉眼底突有暖意,又变得水汪汪的了。闻香燃起月桂,这是她第一次学着阿婆的样子,微弱的火苗燃起香粉,烟雾徐徐然升腾而起,随香气缓缓铺开,月桂的优雅与乳香的温润悄然结合,清新之间而又古典神秘,如同月光下轻轻摇曳的枝影。闻香闭上眼,这香味不禁带她回忆起陪伴在阿婆身边的那些年,也是一个月夜,她得了重感冒,无力地瘫在床上,小脸烧得滚烫,难受得好像有无数块石头重重地压在她身上,令她作呕,喘不过气。直到她闻见月桂,瞬间唤醒了感官,整个人都变得轻盈起来,她知道是阿婆在陪着她,缭绕的烟雾带着一丝宁静与安抚,给予闻香踏实与安定的感觉。那一晚,月影婆娑,飘香怡人,闻香睡得很安逸。而如今,闻香想如阿婆当初那般陪着她,再燃月桂,却多了一缕浓浓的愁情。阿婆会好起来吗,家里的香材香具怎么办,燃香的手艺怎么办,自己的事业又怎么办,难道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就应该好好跟着阿婆学制香吗?闻香不知道,只是呆呆地望着香炉,看着烟雾无轨迹地飘呀飘,飘呀飘……
闻香坐了整夜,天际露出了鱼肚白,晨曦的第一缕光懒洋洋地透过窗户,霞光愈发灿烂,屋内被照得温暖明亮。香燃尽了。闻香盯着香炉望了良久,暗暗下了决心,她将香粉又续上了,月桂香如故,更加坚定了她原本纷扰的尘心。她相信,这样坚定地走下去,阿婆会欣慰的。
再后来,闻香成了市里小有名气的网红,这么说也不对,应该是“首席香道文化推荐官”。她将村里老一辈的燃香传统通过短视频的形式在互联网上广泛传播,年轻人也越来越多地关注到传统熏香的意趣所在,她自己因“香”而走红,云溪镇也因“香”而闻名。
袅袅青烟起,悠悠万事成。在烟与火的交融里,香的生命再次被开启。纵使燃香过程之中烟雾扑朔迷离,缥缈无定,但燃起的是机遇,是技艺的传承,更是心境的澄明。闻香如是,我们亦如是。
(作者系2023级思想政治教育(师范类)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