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一场微雨后,我来到方素家,开启了我的山居生活。
“到了!”我的视线离开泥泞的小路和溅上泥点的鞋子。入目的小院依山而建,屋后竹影绰绰,屋旁溪水缓缓流过,屋前还有一棵高大的山茶,堪堪与屋顶齐平。
我的呼吸慢了两秒,这山茶太美了,满树火红的花,夏日傍晚的火烧云,开在院前,如诗似画。
花下,画中,老太太从屋子里走出来,脚底是一双老北京布鞋,绣着牡丹花样,裤脚整整齐齐地停留在鞋上五厘米,青灰色上衣外是军绿围裙,背比一般的老人直,松软的白发用一根竹枝固定,更显精神抖擞。她热络地拿过我手里的东西,把我往屋里引,利落地拿出崭新的陶瓷杯,撒上一小把茶叶,淋上热开水,笑着问我,路上累不累,爱吃些什么菜……她已经是我的亲人了,这个屋子也像是我的屋子了。我好奇地东闯闯,西逛逛。生活在这里,看朝云暮雨,日升月落,庭前花开,庭后煮茶,应该是极幸福的事,我想。于是羡慕起方素,又暗度他在这样的环境中,有这般体贴人的母亲,为何他会养成如此悲观的性格。
山居是近期书画圈的潮流,很多名师大家纷纷在山里的钟灵毓秀中寻找灵感,以求“飞升”。
我也不例外。
几天里,我四处留心布道,寻找可画之物,溪鱼,竹节,山茶花韵,石板磨坊……屋里屋外可画之物我无一放过,就连老太太也被我抓来当模特画了几幅。
美则美矣,韵味不见俗。可我总觉出几分单薄,与山外画师并无二致。
又一日,我坐在房中,轻声诵读归有光先生的《项脊轩志》。狂风起,门窗哐哐作响,树被吹得东倒西歪,身不由己,沙沙作响中,窗外天色越来越暗。老太太急忙将屋外的衣服抱回来,又固定好门窗,还宽慰我几句,山里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用怕的。
我觉出舒畅又有几分焦灼,冥冥中知道,这场大雨将带给我什么。
一滴水沉重地砸在地上,掀起一片尘埃,接着又是一滴,越来越重,越来越急,雨落下来了。我打开窗子,感受湿凉的水汽,几滴雨打在手臂上,起了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方素,快回来!”老太太忽然焦急地喊道。闻声,我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衫往树上爬。天上电闪雷鸣的,他这是……我也不安起来。
“危险,下来!”我惊呼。老太太更加急切地喊他,泪水挂在浑浊的眼眶里,要掉不掉。他看了我们一眼,不为所动地把长衫系上了树梢。我不明白他这样的举动意欲何为,一颗心默默揪着。
天际闪过一道耀眼的银白,一会儿,巨大的雷声将天地都振动了。我感到敬畏,人类在自然面前是如此渺小,而方素趴在树上,随时面临着雷电烧灼的危险。
我不记得方素是什么时候下来的,那天对我的震撼太大了。我只看见一个从来倔强的人,浑身湿透,在我面前泪流满面,哭得狼狈。我想我应该抱他,拍拍他的肩,可我当时脑子一片茫然。
“怎么啦?”我问不出口。我看见一个少年,穿破旧的衣服,住在破旧的茅草房里,每天跑五里路上下学。他的母亲总是抱怨,父亲大多数时候默不作声。在夕阳下,黄昏里,少年望着父亲的背影,两个人的影子在不同的空间里被拉长,始终没有交汇。
一年春天,父亲带少年上街,买两棵树苗种在院前。父亲挑了山茶,少年挑了梨树,幻想来年树上结满金灿灿的梨子。手臂长的两棵树苗被父子俩种在前院。
夏天,父亲去了娄烦,发誓要给娘俩好的生活。
秋天,父亲的碑立在后院,躯壳永远埋在了矿山的泥沙里。
来年春天,梨树开花,雪一样白,少年挥刀砍下,落花混在泥里了。这一场“生梨”死别,我怎么接受……继而山茶花开,血一样红。我终于抱他,双手已经僵硬了,血液流淌缓慢。
二月不该有暴雨。来得急,去得快,第二天是一个艳阳天。我坐在院子里,再仔细端详那棵红山茶,忽略树下一头一头掉落的糜烂花朵,树上花儿滚着晶莹的雨水,像刚从睡梦中清醒的漂亮的瓷娃娃,完全不见暴雨摧残的影子。
春困秋乏,我躺在椅子上闭眼假寐,朦朦胧胧间,我看见花儿成精了,一朵朵从枝头跳下来,围着方素转圈圈,叽叽喳喳地说俏皮话。方素也很开心,一脸笑意,看着它们闹。
我咻地跳起来,跑到树下抬起头,被系在树梢的灰白色长衫下面传来几声稚嫩微弱的鸟鸣。我感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从我的眼眶里滑出来,在脸颊留下两道长长的印子,然后又忍不住笑起来。
方素,有人想你了。
(作者系2024级新闻传播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