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汉口江滩下着冷雨,我第一次遇见老马。
三月天的雨势虽不大,但还是带着些初春的凉,雨丝丝缕缕,密集地织在空气里,我缩了缩脖子,不让冷气钻进我的衣领,心里却倏地燃起一阵温热,一股新鲜的力量从我的心脏中迸发,而后通过血管向全身舒展。我怀揣着即将解锁人生初体验的期待,兴奋地向目的地进发。
远远望去,只见一片红色的身影攒动,像燃烧的火苗在人群中扑朔;走得近了,数张陌生而亲切的脸庞映入眼帘,身着红马甲的志愿者热情地招呼着我们一行人,带领我们尽快地融入集体。我看见路旁坐落着一块刻着“汉口江滩手语角”的石头,红色的刻字在雨水的浸润下显得遒劲而有力,那抹红仿佛随着雨水在眼前缓缓地流动。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手语交流活动,得知要向聋哑人士学习手语,我既忐忑又激动。最开始教我手语的是一位奶奶,她面容和蔼、慈眉善目。学习手语时,纸笔成为了我们交流的媒介,我在纸上写下自己想学习的手语内容,奶奶看完便教我相关的动作。奶奶一边做着口型,一边比着动作,我一招一式地学着,不敢有些许怠慢。有些复杂的手语动作使奶奶也犯难,于是她便让她的丈夫老马出面教学。
老马是个很板正的人,一头白发也挡不住他矍铄的面貌,他的头发像是被薄雪覆盖的小草,发根至发尾由黑泛白,根根直立着,他很瘦,腰杆儿挺得直直的,岁月赋予了他皱纹,却没有压弯他的背脊。那天他身穿一件灰色夹克,背着一个斜挎包,看起来很是严肃。
老马麻利地接手了教学工作,耐心细致地教着我们,遇到复杂的动作,他就一遍一遍地重复,直至我们完整地记住。在老马比画动作时,我惊讶地发现他的右手没有手指,但出于礼貌,我没有过问,只是将这个小小的疑问深埋心底。我学得很认真,老马点点头,对我竖了个大拇指,我用手语比着“谢谢”,像是一罐蜜糖在心间打翻,我笑意难掩。休息时,老马便在纸上奋笔疾书,大家都围上前来,踮着脚、歪着头,竭力想看清他写下的话。“你们从哪个大学来?”“读的什么专业?”我们跟着在纸上作答。他不停地写着,很快,几行大字就占满了整张纸。我想,他心里定有许多话要说,奈何执笔艰难,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了一句话——“希望你们毕业了,帮助祖国崛起,保卫祖国。”我们重重地点头,热烈地回应着他的嘱托。老马写字时,右手垫着纸张,左手紧攥着笔,笔尖在纸上的每一次跃动,都伴随着老马小臂青筋的突起,他写字时像一个战士,笔化作了他的利刃。老马用左手写下的字很有力量,一笔一画像大树的根茎,卖力地向纸上扎,劲道的字迹里潜藏着一股生命的涌流。有些笔画勾连在了一起,如同伸展的藤蔓缠绕着枝干,有些笔画显得干脆利落,好似挺拔的绿竹直入云天,字如其人,人如其字,遒劲刚强、坦荡舒张。老马写的一些句子虽零零碎碎,流露出的意思却完整无缺,看得人百感交集。或许是冷雨让人笼罩着淡淡的忧郁,望着他埋头写字的模样,我的心里漾起一阵酸涩,眼前也泛起一阵蒙蒙的雾。
老马很热情,不是在本子上奋力地写着深情的寄语,就是尽心地教我们手语动作,教完了再考考我们,检验一下我们的学习成果。有时老马还会在四周寻找标语牌,指着牌面,一字一字地教着我们。我们记住了动作,他便绽开笑颜,随即竖起大拇指;要是没记住,他就努努嘴,将脸上的皱纹挤成一片。和他接触后,我才发现,他的身上还有几分倔强与可爱。
五月底的一个艳阳天,我第二次见到了老马,我不清楚他对我是否还有印象,但不管来者是谁,他都会献出自己百分百的认真和热情。他一如往常,耐心地教我们学手语,见我们学累了,他就在纸上分享自己的故事。老马用文字告诉我们,他只是初小毕业,即使远离了校园,他也依旧自学,看书写字,日复一日的坚持让他找寻到了生活的意义。后来,他的右手不幸在工作中被轧伤,因为医疗条件的落后,他没能保全自己的手指。我深藏于心的疑问,就这样得到了回答。活动结束后,我向老马和他的妻子挥手告别,我没有如第一次那样难过,看到他们俩健康舒心,积极乐观,我的心里便觉得温暖自在。命运凡有剥夺,暗中皆有奖励,上天使老马无法言语,无法聆听,而后又夺走了他右手的手指。这些失去,或许使老马痛苦过、沮丧过,所幸上天赐予了他一颗坚韧无比的心,使他逾越了身体的残缺,达成了灵魂的丰满。
我许久没见老马了,对手语动作的记忆也渐渐淡退,但老马的字迹还安稳地放在我的日记本里,小小的纸张时时刻刻提醒我,要做一个有抱负的人。大家都说老马识途,我知道,老马勤勤恳恳一辈子,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累,但他并未因为这些经历怨天尤人,他在伤痕中摸清了自己的路,也指明了我们要走的路。
(作者系2023级汉语言文学(国家基地班)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