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看镜头，三、二、一……”拍照的人按下快门，照片定格在了我的童年。直到现在，这张照片还挂在舅舅家的墙上。看着照片上哥哥姐姐们和我的稚嫩的脸庞，不禁感叹时光流逝之快。看见站在第二排的外公外婆，我便禁不住地流下眼泪。

如今的我已经年至二十，已然不像照片中那副孩童模样。我的外公早在我读高三的时候便已离世。而我的外婆，也在不久前的一天，离开了我们。

在大舅的家中，棺木已闭，里面躺着我的外婆。她的躯体刚刚褪去温热。而一旁坐着穿着孝服的是我母亲，她已两天晚上没有合眼，眼睛因为哭泣有些肿胀。连夜赶回家乡的姐姐哭了一夜，眼睛也肿胀着。

口袋中装着外婆留下的钱，外婆总会在临近春节时偷偷地给我们塞压岁钱。而现在，我们再也无法收到了。

喇叭声及时响起，外婆的葬礼准时开始了。照家乡的习俗，躯体在被送去殡仪馆前，需要进行一系列的仪式。他们将棺木抬出门口，进行仪式时，子孙都需要站在棺木前接受仪式。而现在，我看着外婆的棺木，一幕幕的回忆涌上心头。

我们的童年，都是外婆给的。外婆总喜欢叫我们“吗喽儿”（小猴子），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称呼我们，但是我很喜欢这个称呼，因为称呼中包含了外婆的爱。在外婆身体还健康，手脚还灵活的时候，常常会大早提着水桶下地干活，而我总会跟在外婆身后。每当这时，外婆总会笑着对我念叨：“哎哟吗喽儿，别跟来咯，田里有很多虫子。”虽然我害怕虫子，但那时还是调皮的孩子，还是想跟着外婆下田玩耍。

外婆那时种了一地的菜，各种各样的菜。她每天要忙着浇水、施肥、驱虫。外婆赤着脚踩在松软的田垄上，裤管卷到膝盖，露出晒成酱紫色的小腿。她弯腰时旧棉布衫后襟会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用碎布条搓成的裤带。铝皮水舀子磕碰着陶缸沿，叮当声惊起两三只菜粉蝶，水珠在空中划出银弧，落在蔫头耷脑的菜叶子上，泥土立刻泛起深褐色的呼吸。此时骄阳正似火，将外婆的汗珠照得闪烁，入我的眼睛时，外婆成了大地上最倔强的幻影。

那时外婆还种了三架子番茄，我总会跑进番茄田中来回穿梭，盯着架子上的大红番茄吞吞口水。外婆总能看出来我的小心思，于是往后便会多带一个空桶来，给我摘一桶番茄带回家。有时会在田中遇到各种虫子，我总躲在外婆的身后。外婆似乎天不怕地不怕，总会帮我驱赶虫子。或许这就是我为什么害怕但是又跟着外婆来的原因吧，外婆总是我的避风港。

思绪猛然随着母亲的哭声收回，回过神，已然到了殡仪馆。“要准备进炉了。”司仪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盯着被黄布盖着的外婆的面容，想尽可能地再多看看她。一旦进了炉，我便无法再见到我的外婆。

母亲突然扑上去哭喊着要再摸摸外婆的手，被几个亲戚强行架开。混乱中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也似梦中惊醒。明明我的外婆前两天还对我说话，对着我笑，如今便离我而去，而我也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外婆的躯体被送上了火化炉，火化炉慢慢地将外婆送进并合上，透过那道逐渐缩窄的缝隙，看着外婆花白的头发在热浪中微微颤动。铁门合拢的闷响让我膝盖发软，差点跪倒在地。

焚化炉启动的轰鸣声，混合着母亲的哭声，像远处传来的雷电与暴雨的声音。我坐在等候区的木椅上，盯着墙上电子屏显示的炉内温度：200℃、400℃、800℃……数字跳动着，时间流逝着。

和姐姐并肩坐在木椅上，她红着眼看着面前的白墙，我看着时钟，我们都沉默着。

我数着墙上的圆形时钟秒针走过两圈半时，工作人员通知我们可以去捡骨灰了。穿过长长的走廊，推开通往焚化车间的大门，热浪裹挟着某种陌生的矿物质气息扑面而来。外婆躺在不锈钢托盘里，像一场大雪后的余烬。

此后这个世间，再也没有我的外婆了。看着装着外婆骨灰的盒子，我出了神。想起外婆被清理的遗物，被搬空的房间，不禁潸然泪下。一个人不存在于世上的实感，是当曾用物一一从住所清除的那一刻，这个世界便残忍地宣告，她与世界无关了。

火化炉的闸门关闭又开启，二十余分钟的光景，一个人便成了灰白的碎骨。这大约便是生命最简练的注脚。我们总在计较得失，在无谓的追逐中耗尽心力，却忘了生死才是唯一的量度。

我们总以为陪伴是永恒，却不知永恒原是最大的谎言。父母尚在，有时他们虽不懂如何施爱，但血脉终究是血脉。死亡像一把无情的筛子，终会将我们与至亲分离。到那时，所有未说出口的话，未付诸行动的心意，都将随青烟飘散。

不如就此放下执念罢。生死面前，那些耿耿于怀的得失，那些辗转反侧的计较，原不过是浮尘。活着，便好好活着；爱着，便真切爱着——这大约是对生命最朴素的敬意。

人的一生是一个火炉，在变成灰烬前，焚时，便还存在。以此文纪念我的外婆。

（作者系2023级教育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