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的众多环境描写中,除了雷雨,周宅也是一个格外引人注目的存在。
黑格尔说过,象征作为建筑美的一种表现手法,是“在外表形状上就可暗示要义”的。
周宅在《雷雨》中,便发挥了这样的作用。
周宅作为一个标志性建筑,具有时间性、空间性、稳定性、变化性四个两两相对的特点。
首先来说时间性。《雷雨》中对周宅的大面积描写出现了两次。
一次是在序幕中,对过去了十多年已经物是人非的落败周宅的描写,此时周宅已经变成了医院。曹禺对这时周宅的描写,大面积地使用了深紫、深褐、棕色等颜色。褪色破碎的厚帷幔,“像一个经过多少事故,很沉默,很温和的老人”的沉重房门,都散发着垂垂老矣的古旧气息。
另一次大面积的描写则是第一幕中,周家正盛时的周宅。这个时候的周宅,则是富丽堂皇、崭新洁净的,颜色也相对明亮。前后不同时间线的周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其说是时光的流逝造成了周宅的破败,倒不如说是那场暴烈的“雷雨”冲刷掉了周宅光鲜的表皮,露出了它早已腐朽沧桑的内里。
繁漪和鲁侍萍在周宅里的活动也十分耐人寻味。最终繁漪还是留在了改造成医院的周宅楼上,她曾被周太太的身份禁锢在那里,疯了后还是被困在那里,最终也没能逃离;而鲁侍萍在精神失常了之后,也回到了这里。两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命运悲戚的女性,最终都受困于周宅之内。这仿佛暗示着她们与周家纠缠复杂的命理,最终也将生命埋葬在这幢“永远是这样闷气,家俱都发了霉,人们也是鬼里鬼气的”的老房子里。这句话出自繁漪之口,作为一个情感热烈又丰富的女性,繁漪无疑有着极为敏锐的洞察力。她本该是一个热烈自由而又奔放的灵魂,却被囚禁在这阴森、腐旧的周宅里,火热的灵魂在冰冷的周宅里碰撞,直碰得头破血流。繁漪也说过,“不过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她有反抗的精神,但这精神像是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只有一盏小小的灯,随时都有葬身无边海底的危险。人们亲手建造了这华丽的建筑,但也被它困于其中。
鲁侍萍在第四幕中四凤周萍周冲都身死后崩溃,鲁妈立起,向书房颤踬了两步,至台中,渐向下倒,跪在地上,如序幕结尾老妇人倒下的样子,也与序幕中年老的鲁侍萍倒在医院里的模样相呼应,像一个闭环,鲁侍萍不仅是被困在了周宅里,也是被困在了罪孽的轮回里。
再来看空间性。周宅是一个富丽堂皇,空旷阔大的建筑。它是《雷雨》故事的一个重要舞台。它中西结合的风格暗含了那个时代新旧的碰撞。曾经的周宅,“中间的门开着,隔一层铁纱门,从纱门望出去,花园的树木绿荫荫地,并且听见蝉在叫。”从这死气沉沉的周宅向外望去,也能看见一片吸引人的生机景色。这花园的树荫,还暗藏着周萍与四凤的爱情。
“他放下心,又走到窗户前开窗门,看着外面绿荫荫的树丛。低低地吹出一种奇怪的哨声,中间他低沉地叫了两三声‘四凤!’不一时,好像听见远处有哨声在回应,渐移渐近,他又缓缓地叫了一声‘凤儿!’门外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萍,是你么?’”这是周萍与四凤的偷偷摸摸的情感交流。
而全文的一抹亮色——天真明朗还有些理想主义的周家二少爷周冲,也喜欢在花园里玩耍。整个《雷雨》中,所有亮色调的事件,几乎都发生在花园中。而花园却又依附于周宅本身,是一个脆弱的存在。周宅本身,仍然是一个阴暗庞大的存在。这让我想起我曾经读过的一本书,《外公的十三号古宅》中,同那幢代表着邪恶不祥力量的古宅一样,周宅也是一个如此阴沉的存在。它沉默地见证着人们犯下罪孽,旁观着命运的无常和悲剧。曹禺说,“生活在狭的笼里而洋洋地骄傲着,以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物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么?”周宅像一个巨大的牢笼,可是它也只是天地间众多牢笼中的一个。
周宅的稳定性也是一个突出的特质。建筑本就具有稳定坚固的特质。而周宅更是一个沉默冷漠又稳固的见证者。曹禺说,《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大地间的”残忍”。这种残忍是冷漠的、恒定的,始终存在于人世间,它是矛盾含糊的,也是清晰可见的。这种种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使用它的管辖。这主宰,希伯来的先知们赞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命运”,近代的人撇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直截了当地叫它为“自然的法则”。春去秋来,物是人非,时间的巨轮不断转动,人们的命运盘根交错地进行无法预知、但又冥冥之中早有预兆的发展。《雷雨》中的繁漪、周萍、周冲、四凤、鲁大海,都有自己的反抗,但最终谁也没能打败残酷沉重的现实和命运。当斯人已逝,周宅仍伫立原地,虽然内里的灵魂早已腐烂,但外壳仍散发着神秘的气息。
这是稳定有序中孕育的狂风骤雨,正如《雷雨》所发生的那个年代,顽固的旧思想和势不可挡的新思想发生的剧烈碰撞,是风雨欲来之势。
最后来说周宅的变化性。周宅周宅,一个字是周,一个字是宅。周家人是这里的主人,周家的变化决定着周宅的变化,而周家的精神气质很大程度上由家主周朴园掌握。从周宅到教堂附属医院,周朴园也从严厉专制的周家家主变为孤独落魄的老人。
周朴园并不能简单地以一个封建专制的地主阶级家长形象来概括,他也有着复杂的人性。他是心狠手辣淹死两千小工的毫无良知的剥削者,是专制压抑家人的封建家主,但也是会对着鲁侍萍年轻时照片发呆的中年男人,也是在周萍因震惊拒绝认母时怒喝“混帐!萍儿,不许胡说。她没有什么好身世,也是你的母亲”的父亲。其本质固然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伪善者,但他性格上的矛盾冲突也体现了中国封建文化的两面性。就像周宅一样,它可以被称为一个家,却也阴沉腐朽。
从鲜亮富丽的周宅,到破败古旧、散发着沉沉暮气的教堂附属医院,这里面有多少命运的无言流转,多少物是人非,怎能不让人唏嘘。
周宅——一个沉默无言的见证者。曹禺说,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黑暗庞大的周宅,像是这宇宙的一个隐喻。禁锢、阴沉、顽固与反抗、激烈、冲突,是这个“宇宙”的主题。我们看着剧中人挣扎反抗,终究走向命定的结局;殊不知我们也算某种意义上的剧中人。或许我们的人生不会如《雷雨》中这般戏剧化,但我们也挣扎在自己的命运中。
读完《雷雨》,神经仿佛也被暴雨洗涤了一遍。再下雨时,隔着雨幕,仿佛总能隐隐约约看见周宅的影子,伫立在人间的角落。
(作者系2020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