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寒食时节。空濛濛的细雨如同上好的绢纱,一层一层地铺开、延展,四月初的微风挟带着冬雪的最后一丝冷意,缓缓地从四面八方抚来。仿若一双清凉而温柔的手,爱抚着世间万物生灵。
雪堂在这雨的映衬下,更添了一分趣味,倒不似隆冬腊月时一般,有种孤高的气质了。在这种雨中,似乎没有什么会显得特别刚强,万物都仿若被打上了一丝柔光。
寒食恰逢清明,正是农家一年之中最宝贵的日子。农夫在田里忙着春耕,妇孺稚子也各司其职,期待着今年的好收成。只是于我而言,黄州——这个与俊秀的眉山相去甚远的地方,我呆了数年,却仍觉时间太短,短到我依旧未适应这里的一切。我所思念的故乡在眉山,在巴蜀,而不是这个干燥又寒冷的地方。
熬过了严寒的隆冬,这突如其来的雨令我有些心烦意乱。
我总是面向西边,那是我的故土,心中思念,只是山高路远,我又如何回去。
可越难回便越想念,在梦中,总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故乡的影子,深谷清溪,两岸连山,有山间的夜雨轻柔舒缓地拍打着窗棂,有清晨檐下的虫鸟啾啁,也有姑娘浣衣时哼着的不知名的曲调。悠远悠远,是梦却又不似梦。
明明我从未见过故乡,可是自从夫子为我讲述了那梦幻一般的生活后,我的梦中,便每每有她。抹不去,忘不掉。
三年前,夫子与我初次相见,只一眼,他便认出了我和他来自于同一个地方。他唤我“棠娘”,在此之前,我没有名字,别人只管叫我“嗳”。
萧萧村落,村头的一家是我的,屋子里住着的,便是那位夫子。他爱笑,哪怕是初来时的家徒四壁也不能阻挡他笑得爽朗。他朋友很多,只是自他来了黄州,大半已经失去了联系。但我仍旧听见了许多关于他的事。
“他是一个清贫的好官!”
“他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
“他啊,就是一个不识时务的傻子!”
我陪了他数年,但仍旧看不透他。他喜欢玩乐,喜欢题诗作画。人言:“君子远离庖厨。”可是他却热衷于美食研制。
可是他却终是郁郁了,平时这种情绪只会困扰他很短的时间,可是这一次,他沉默了。
是什么让他褪去了笑容?是接连的贬谪?是百姓的贫苦?是国家的积弱?还是,骨肉分离,有家难回?啊!这连绵的、恼人的雨!
乌台诗案至今,三年了,夫子从子瞻变成了东坡。远离了繁华与奢靡,回归了自然。他总会来看我,唤我“棠娘”,为我题诗。我以为,日子这样下去也还不错,虽贫穷却安乐。
只是,前些日子偶见乌衔纸,童仆喟叹:“已是第三个寒食了。”夫子愣住了,他在我身旁坐了一整天。
“棠娘,你知道吗?我记忆中的头次寒食是在我五岁时,那时祖父、父母、三姐都还在,子由尚在襁褓,那时一家人多快活,即便是寒食,也温馨之至。我同父亲赶考那年,才刚和弗之成亲,只是那时我从未想过竟会同母亲永别……没过几年,父亲随母亲去了,再几年,弗之也去了,只剩我和子由。”他哽住了,表情因努力克制而显得愈发痛苦,我看着他,看他微霜的两鬓,瞧着他皱纹渐深的脸庞。
“棠娘,”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你会做梦吗?”并没有等我回答,夫子自顾自地喃喃:“我此生有两个梦,一个是回到故乡,那是我梦中永远的净土,我的归宿,我想永居眉山,安详余生。”
静静地站在他身旁,我没有任何动作,因我可以感受到夫子的颤抖,或者说是一种战栗,我一边为夫子的痛苦所震颤,一边又无可避免地随着夫子的思绪,想起了故乡,故乡!那是所有游子心灵的归宿,又叫我如何不想她?
(作者系2020级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