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最爱的，就是放寒暑假。在那个交通远不如现在便利的过去，只有这时候，我才有时间回到千里之外的老家，去和住在那里的爷爷奶奶快乐地生活。我知道，那里一直有个高大消瘦的身影在期盼着，等着他唯一的孙女回来，看望他。

在我关于童年的记忆里，似乎每次寒暑假都是这样，认认真真地在学校考完试，接着便迫不及待地领完通知书，收拾好自己的行李，风风火火地跟着父母回老家去看望爷爷奶奶。在那一年又一年寒冬酷暑，车轮卷起的漫漫黄土中，裹挟着小小的我的激动心情。

经过几轮倒车后，距离逐渐地近了，近了……我伸出头，看到了站在篱笆门外的爷爷。他头发花白而稀疏，年纪一大把的人了，却还是站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静静地看着远方车辆靠近。我伸出手一边拼命朝他挥舞，一边朝他大喊道：“爷爷！爷爷！看这儿！嘻嘻嘻嘻，孙女来看你喽！我来啦，哈哈哈哈！”

看到我从车上跳下来，像只兔子似的蹦到他面前，爷爷严肃的脸瞬间被笑意填满。他伸出温暖的大手摸摸我的头，扯扯我头上因为在车上睡觉而东倒西歪的两个小揪揪，搂住我用孩子般的语气说：“哟，宝儿回来啦，我娃长得越来越乖了！走，去上房缓着！”我笑嘻嘻地扯着爷爷的衣角，仰头说：“爷爷，我的零食呢？”爷爷哈哈大笑：“都给你在上房的桌子上摆着呢。早在你快要放假的时候，爷爷就买好了零食等你回来吃！”听完，我瞬间笑了。其实，我知道爷爷早就会给我买好零食，只是想再听听他对我的关心罢了。

而在那一大袋零食里，那种一毛钱一片的麻辣条，爷爷为我买了各种各样的好几袋，红色的，绿色的，三角形的，平行四边形的；而薯片，也有两三包；我喜欢吃的鸡爪、乡巴佬卤蛋、牛奶味的小饼干更是数不胜数。我抱着那堆零食坐到炕上，默默地想，在这个小山村里，爷爷为了给我买这些零食，肯定跑了不少地方，花了不少钱。这沉甸甸的不是零食，而是爷爷对我满满的爱呀！

回来后的两三天，大清早隔壁的鸡叫了。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到爷爷在院子里练拳，舞得虎虎生风。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拳法，爸爸不喜欢学，也就爷爷还在坚持练习着。等爷爷练完拳法，我就一溜烟从炕上起来，胡乱地洗漱梳头后，陪着爷爷去山里打水。山里有一口井，里面是清澈的山泉，爷爷在泉边打水，我就在小溪旁捉泥鳅。爷爷挑着扁担，上面有两桶水。差不多这样往返三次，厨房里的装水大缸就被装满了。

当爷爷挑 着满满的 两桶水 上山下山，我就在旁边拍马屁：“爷爷，你好厉害哦！”爷爷得意洋洋：“那可不！”

等吃过了奶奶做的香喷喷的饭，我就坐在木凳子上写作业，爷爷也坐在我旁边，戴着眼镜看书。当我写作业写累了，他就会喝着茶，仔细告诉我历史上各种各样的故事。因为爷爷曾是位大学生，那时候大学生非常稀缺，所以爷爷学成回来后就被调到各种地方去教书育人。他博学多识，对待学生严厉而负责。一路风雨，从小学到大学，桃李遍天下。当他溘然长逝后，重新修整过后的老家大院都放不下学生送来的挽联和花圈。

随着我渐渐地长大，进入了忙碌的初高中生活。繁忙的学业，寒暑假的补课，让我再也没有时间像小时候那样去看望爷爷奶奶，陪着他们就是一整个寒暑假。

有一次，当我忙碌地赶作业时，爸爸递给我电话，告诉我是爷爷。我有些愧疚地接着电话，小心翼翼地问：“爷爷，你还好吗？”电话那头沉默了，我有些不知所措，正想问问爸爸时，只听爷爷说：“宝，爷爷给你买了很多零食，你不回来吃，都落灰了啊。”

那一瞬间，巨大的思念和惭愧如洪水般将我席卷，我拼命捂住嘴巴，不要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哽咽了，感觉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我捧着电话，对那头的爷爷郑重地承诺：“爷爷，我今年放假就来陪你！”电话那头传来了笑声，我知道，爷爷乐呵呵地笑了。

可我还是让他失望了，我去了一次后，便再也没有去长时间地陪伴他。

后来，家里有钱了，便在城里租了间房子给爷爷奶奶住。爸爸妈妈买了车，将爷爷奶奶从乡下接了回来。我也渐渐地感受到，爷爷的身体一天天地变差了。我很惶恐，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周末拿着作业去看望爷爷奶奶，看着爷爷在阳台抽烟，奶奶看电视，而我就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凳子上写作业。有时候写累了，就去和爷爷说话，聊天南地北。

小城里，岁月流过去。

爷爷衰老得越发厉害了，曾经挺得板直的脊背也渐渐弯曲了下去。他的许多爱好都被停止了，也不能再打拳，只留下喝酒这一个爱好。之后，又大病了一场，动了手术。从此，喝酒也被禁止了。有时回去看望爷爷，因为在一楼，我先不进门，绕到阳台旁边，就会发现爷爷在悄悄喝酒，爷爷蓦然看到我，吓了一跳，让我不要告诉爸爸妈妈和奶奶，说自己就喝一两口。

我突然想起，在爷爷健康的时候，他喝着酒，我总是说：“爷爷，等我长大了，就给你买好酒喝！”我抿抿唇，内心暗暗地下了一个决定。

意外，总是来得那么快。

当我正在上课时，班主任突然闯了进来，让我赶紧回家，书也不要收拾了。在我狂奔出校园的时候，我隐隐地想到了什么，风里布满了我的泪水。

坐在出租车里，望着两边迅速倒退的高楼和绿树，我似乎看到了小时候和爷爷一起去打水的高山和清泉。

阳光依旧烈烈，却是氤氲支离，破碎一片。

我没赶上。

爷爷，走了。

哎，爷爷啊爷爷，您那么爱和自己的孙女聊天，为什么到最后都没有和孙女我说句话呢？您就这样走了，连一句给我的话也没有 留下……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您怎么舍得！

明明再过几个月，我就高考结束了啊！到时候，我可以像小时候一样，长时间地陪着您，您还能够看看自己从小教导的孙女考到了哪个大学去……

我的眼泪将我淹没了。回到老家穿着白孝服跪在爷爷的棺椁前，感觉自己成为了一座孤岛。

尤其是当我无意间打开爷爷的衣柜，里面一包又一包的零食赫然出现在面前时，那零食上厚厚的灰尘，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落在了我的心底。

我几乎不敢碰触这些零食，只是怔怔地望着它们。那些从包装上逐渐斑驳掉落的灰尘，我透过它们看到童年里，爷爷带给我的那无忧无虑，美好的时光和不断地等待与辜负。一切仿佛都落到了地面上，走到了时间的尽头，慢慢消逝。

每当我走在大街上，有老爷爷路过我的身边，我总是会停下脚步，望着他渐渐远去。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古人讲的这句话，不亲身经历，永远不知道它到底是怎样的切肤之痛。

邈笑一公何所在，哀哉两字弗堪闻。时光不耐等我，我回过头，还未来得及伸出手挽留，便只剩满腔的痛。

（作者系2019 级日语专业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