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月,武汉下了几天淅淅沥沥的雨后,春风和煦,春光正好,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像是饮饱了春酿似的。地上草一丛丛地青着,草丛里蒲公英一株株地飞走,路旁树一棵棵地绿着,树上花一簇簇地盛开。迎面风吹来,带着湖面蒸腾出的水汽,携着纷纷扬扬凋零的花瓣,温暖、潮湿、充满香气。
那天我正行走在这融融春光里,突然接到母亲拨来的视频电话,电话接通,她在屏幕那头,裹着一件风衣,对着镜头在整理头发,看到我的脸出现在荧屏上,她才开始说话。她先问了武汉的天气怎样,我回答说很好。然后她又说西北地区在刮大风,天气坏得很,让原本已经外出的她无奈原路折返,只得待在屋里。看到母亲身后窗外的风沙,我蓦地想起了在西北家乡度过的十几年,和那里的春天给我留下的记忆。
在我印象里,家乡的春天大致只有两种天气,一是太阳高照、晴空万里的艳阳天,二是狂风不止,黄沙漫天的风沙天。雨水几乎是没有的。艳阳天里,升高的气温让天山上的积雪融成清冽的水汩汩地淌下来滋养焦渴的土地,长时间的日照以一种近乎毒辣的方式催长着那片土地上的生物,于是青草破土、柳树抽芽、鲜花含苞、蜂蝶起舞、莺燕开唱,一副“草长莺飞二月天”的迷人春景。灿灿的阳光将整个世界照成明晃晃的一片,人的心情像天空一样澄澈明朗。风沙天里,狂风在戈壁和沙漠里卷上了黄土,夹带了沙粒,铺天盖地向城市进攻,晴天里明艳艳的一切都覆上一层厚厚的沙土,只看得见鲜花嫩芽被沙尘捶打,新枝幼苗被狂风扯断。外出的行人埋着头,裹紧衣服,费力前进,居于室内的人望着窗外被风一次次举起又抛下的塑料袋和海报,多少有些惴惴不安,却也只能任由风沙疯狂敲击拍打自家门窗。风沙里的世界混沌、狼藉、灰扑扑的,人心仿佛也蒙了尘,只觉得乏力、不安和茫然。然而,我想说的是,正是这样肆虐的大风,狂暴的沙尘,让我看到春日里西北大地上的生灵所创造的奇迹。管它前些日子那些新枝嫩芽怎样被风暴摧残,只要大风过去,太阳不再被黄沙湮没,山上的雪水照常流淌,不出几日,树枝断裂的地方就又会长出可爱的嫩叶,蒙了沙土的花苞依旧能在艳艳阳光下盛放。树和花和草在经历风暴后依然选择相信阳光,人为什么不能呢?
武汉的春天和西北的有很多不同,这里的清风温柔,轻拂每一寸土地,感化每一株植物。风经过树林发出的窸窣声和着鸟儿啼啭,配上花瓣落下时在空中旋转出的千百样的舞姿,构成足以让行人驻足、倾听、观望、由衷赞叹的美。这里的细雨也含情,点点滴滴,掸去枝叶上、花瓣上、人身上的尘土,细细沁润所有渴望生长的生命。柔和春光下,梁间燕衔泥而来,花中蝶采粉而去,风中涌动的全是喧闹的生机,目之所及都是崭新的气象。
“想体会自由,要静静看云。想感受无碍,要沐浴春风。”傍晚,我踏着被雨水浸得松软的泥土,望着天边几丝云彩,沐着春风散步,总能看见在树下小径欢快奔跑的人,在灯下长椅上闲适地坐着聊天的人,还有并肩而行的俊秀少年和清纯少女,两人肘臂不时碰上,小指无意触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春风太醉人,少年撇过头去,耳根烫得通红;少女垂下头来,脸颊烧成酡红。他们也不看着对方,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把脚下的路走了一遍又一遍。看着他们,我和一起散步的朋友讲,这就是青春的样子,青涩的春天的样子。
然而,要说武汉的春天总是温柔明媚多少失真。夜里阵阵雷声劈开厚重的云层从天上滚下来,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窗上,也会叫人心惊难眠;整日盘旋在头顶的乌青的云和潮湿阴郁的空气,也会让人心情沉闷低落;一夜风雨后脏兮兮的水洼里漂满的花瓣,也会使人心疼惋惜。但是,我以为,正是有了这几声春雷,几夜风雨,才能让万蛰惊醒,万物生长,才会有春花开,春芽发,春虫动,春鸟鸣的欣欣向荣之景象。我说这大概就是,不经风雨,难见春景。
武汉和西北家乡相隔甚远,两地春天自然不相同,但其中又不无相通之处——无论是武汉还是家乡,春天都在以其特有的方式展现生命的张力。只要是春季,随处可以得见盎然的生机,这些生机在艳阳高照下,在清风细雨中;在投身耕作的人脚下,在忙于恋爱的人心里。只要是春季,随处可以领略生命所拥有的神奇力量,这些力量蕴藏在漫天风沙里被黄土覆盖的枝干上,涌动在滚滚春雷下雨水捶打的花叶上。春天的神奇还在于,一切都可以与春天和解。春天,蛰伏在冬日冰冷泥土里的万物积压的所有艰辛和困苦,难过和不甘,都能在西北被暴风掀翻,在这里被雷声震碎,然后被暖阳融化,被雪水冲淡,被细雨消解,被清风吹散 ,最后春以温暖明艳,花红柳绿的模样呈现在世人面前。两地春,虽不同,却相通。
今天母亲又拨来电话,她还是先问我这里天气怎么样,然后又说西北的风沙天过去了,这几天天气很好,我去年在院子里栽的树苗没给风吹坏,还长了新芽,让我回去了看。我抬头望了眼窗外一夜未停的雨,说了句“好的。”
(作者系 2020 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