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rything we see hides another thing, we always want to see what is hidden by what we see.
——Rene Magritte
第一次遇见马格里特,是在一年前看到的一幅画,那幅画叫做《这不是一个烟斗》。那时候我正处于高考前夕,只是隐隐约约有一种“所见非时,所听非真”的叛逆与颠覆感。我那时唯一能联系到的,是浸在高考的高压之下,每天被习题、讲演像水草一样湿黏黏地缠绕着而挣脱不得。我待在四四方方的水泥房间里,教室里是沉闷、喧闹的空气,无形的力掐得我喘不过气,我想挣脱从而获得另外一种清新与呼吸。在闲暇时我会遥望着窗外,开始造梦,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那幅画,我觉得可以改一改。
这不是一场高考。
每当这样想的时候,我都会不小心笑出声,然后心情莫名地舒爽愉悦。
第二次遇见马格里特,是在我大一上学期的写作课上。那位我很喜欢的女老师温温柔柔地站在讲台上,讲着后现代主义作品,和杜尚、毕加索、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解构主义放在一起的,是马格里特与他的作品———《这不是一个烟斗》。
当时我坐在台下,所有未曾听见过的各种主义和人名扑面而来,脑子里晕乎乎的同时产生了某种油然而生的敬意。
我们必须承认的是,雷内·马格里特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这是我第三次遇见马格里特与他的作品《双重秘密》时的想法。
第一眼看到《双重秘密》的时候,一股由内心向外颤抖的冷意与残酷淹没了我。天是海水的蓝,你一眼望过去就会知道它们的分界线,但同时你明白那海水的深蓝荡漾着向前推进流动,是没有尽头的。压抑、沉闷、死气,是蓝色为这幅画铺上的基调。
一开始我以为画上是两个人,一个只剩下大半部分的脸和脖子的人和一个面孔被敲去大半只剩下内里构造的人,不过他们的相似点在于,他们都没有笑。一双眼睛冷峻而又平静地注视着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那个面部被挖去的人里面大面积生长着、雕刻着木质的球状物体,像极了一个个微闭着的眼球。当这样想的时候,我就感到身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我不知道是否那绛褐色的木状物体暗示着人内心的冷酷无情,是否是一个关于没有感情的人内里构造的一个隐喻,我甚至完全没有与它的题目“双重秘密”联想起来,我的脑海里闪现出的是那双睁着的无神的眼睛和大幅度出现的木质球状物体。
我们表面睁着双眼注视着身边的人和物,实际上内心却关闭了无数双眼睛,关闭了自身对外界的想法。
我们的内心潜藏着多重秘密。
但当我仔细看这副画时,却惊喜地发现这原本是一个人。一个貌似陶瓷的男人被敲去了表面的躯壳,露出了内里的本质。
那张表面冷漠和面无表情的脸下,隐藏着的混乱和秩序暴露在人们的眼前。
设想一下,那张看似面无表情的脸上,是不是像是隐藏着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而那裸露出的身体则是那看似面无表情的脸下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什么我们并不知道,或许是一个内心的残忍与混乱,又或许是人本质的无情,只剩下如木头般构造的身体。
而那一个个状似球状的物体,仔细想来,何尝不能看做一个个深埋在人身体里的秘密呢?它们在人的体内大量地繁殖衍生,跑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在那隐藏在人们面容下的,是一个个无法看见阳光,深埋在阴影潮湿中的秘密,隐秘、却又暗自肆意生长着,对外界关闭了张开的渠道。
那不是双重的,那是多重的。就如同一个又一个衔接的骨牌一样,人们内心带着隐秘的欲望去窥探表象下的一个又一个秘密,同时自身在心中小心谨慎地藏好一个又一个秘密。马格里特说他的画是在讨论人性,写到这里我不禁在想这里的“人性”究竟是什么,是大众遮羞布下的肮脏与丑陋,还是个人令“常人”难以理解的与众不同?
这幅画属于马格里特的早期作品,似乎受到了他母亲去世的影响,整幅画采用的都是严峻的冷色调,不带一丝烟火气,那张不带任何感情的脸,似乎让人联想到了死亡这个主题。人死后躯体从温软鲜活变得僵直冷硬,就如同腐烂的木头,笔直地躺在那里,而那些生前的秘密开始在腐烂身体里生根发芽、成长壮大直至长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秘密木球”,人的嘴从此紧闭,那些木头球随着人的死亡或是埋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不被人知晓,或是随着尸体火化散落在风中,不知所终。
或者说,这副画的本身,就是一个谜,一个秘密。
一个属于马格里特自己的诗意创作的秘密。
马格里特喜欢将现实与想象融为一体,或许是梦幻般的环境,画中的连环套,视觉的偏离……对于他来说,隐藏的东西比显露出来的东西更加重要———无论是描述恐惧还是神秘。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某种不同的玄幻。2020年7月15日的我坐在电脑前,遥想着2021年7月16日的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是残损的影像,是存在过的一个证明,我们在本质上毫无差别,都是作为“我”存在着,这种感觉就像是我在时空中不停地穿梭跳跃,这是各个平行时空中扮演着“我”之间共同的秘密,在我面对着电脑看似面无表情、冷漠的表面下充斥飞跃、快速旋转的是一个个看似无聊却又隐私的想象,是属于我自己珍藏的秘密。这个秘密的开启者就是2021年7月16日的我。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换一个角度呢?不如试着来窥一窥观画者的我们呢?
那双眼睛,真的没有在注视着我们吗?
是否是因为我们内心深藏着这样或那样的秘密,所以当我们在看向别人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先入为主地为别人的面容戴上一层表情,对别人的内心进行一番猜测与揣度?我们看见了他人,就没有看见自己吗?
我们伪装出了面无表情,也将他人看作是面无表情。
我不知道这是否可以用来解释我们明明生活在一个人口爆炸的时代,每天都能遇见各式各样的人却还是会感到孤独寂寞。我们伪装的面孔其本身就是一个秘密,面孔下又隐藏着秘密,我们的身体里隐藏着秘密。大多数时候我们认为是时代和快节奏使让我们之间产生了隔阂与鸿沟,越来越远,可是《双重秘密》这幅画开始让我重新思考这个问题。我们有口,但或许有时在面对亲人朋友时很难说出那些“难为情”话;我们面对误解与误会时有时选择了不解释与沉默;我们或许在面对喜欢的人时默默将话咽回了心里……那些紧闭的嘴唇,没有说出口的话和想法,在我们的身体里慢慢地生长成一个又一个秘密,里面有好有坏,但是它们的共同点在于我们选择了将其深埋于心,不公之于天地。
请再想象一下,我们穿梭在时间中,可能每一次的脑内狂想是在穿梭着时空隧道,或许我们深埋秘密那一刻的记忆已经成了一个残损的影像,又或许那个秘密其实已经模糊,在这个穿越的过程中我们的记忆不停地被压缩成粒子,之后又不断被融合重造,拼接成一幅幅或静止或活动的画面,我们的秘密和记忆属于我们,我们的决定构成了我们。
马格里特在《双重秘密》中想要向我们传达什么我们并不知情,或许这幅画本身并不意味着什么,就如同他说神秘没有任何意义,是不可知的一样。在那残损的精致而又面无表情的面容下究竟是怎样的秘密,那又是属于我们的另外一个秘密了。
(作者系2019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