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春来江水,水波轻漾醉吴乡;冬夜欲雪,绿蚁新醅暖人肠。我与白居易的相逢在一首首诗中,蓦然回首,那打动我的字字句句,是他的诗,更是他真挚的这个人。千百年来,各式各样的连珠妙语令我深深感慨,我爱那纸墨中传来的前人的呓语,爱那些字迹古雅,词句隽永的诗句。我更爱的是文心中埋藏的真心,这颗真心千百年来仍然动人,这就是我爱白居易的缘由。
既然我是先读其诗,后识其人,那我就从诗歌开始讲起。说来惭愧,白居易的诗歌从小到大都在学,他的名声不比李杜小,不过我一直没有更多地注意。后来我读到《忆江南》三首,“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当然很美,但“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写得更是美,唐朝一片灿烂又秀丽的江南风光在纸上铺开,这一片让人留连的好风景,早晚复相逢!我觉得《忆江南》如果只看一首会显得单薄,三首才恰到好处,是江南的活泼,也是江南的柔情。白居易的《问刘十九》也颇有情调,白居易此时虽身在江州,但雪夜邀友人一同饮酒的场景,显得颇有闲情雅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首诗里洋溢着舒展明快的心情,我记得不论是高中还是大学里,每到冬天冷到终于成漂亮的景色时,雪花洋洋洒洒,像糖粉一样覆盖城市时,总会有与身边的友人说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心情,白居易的那一种心情,就这样传递给了我们。
不过第一次注意到白居易的诗是从《卖炭翁》开始。“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卖炭翁的形象从文字中浮现,他生活的窘迫与辛酸,哪怕身上衣裳单薄,但仍然希望天气可以更冷一点,让炭能卖出好价钱。可是官府的巧取豪夺,让卖炭翁连最后一点生存的希望都没有了,半匹红绡一丈绫,像是对这贫苦不幸的人的死亡判决。没有再写下去,但卖炭翁的命运可想而知,这些“黄衣使者”似乎对此已经麻木,他们看习惯了贫苦与困窘的模样,他们不同情也不帮忙,底层人民的弱小似乎让他们更有了掠夺时的勇敢和理直气壮。看到疾苦与不幸的,为他们发声的是白居易。《卖炭翁》的题目旁有一句“苦宫市也”,白居易看到了卖炭翁们只能走向死亡的悲惨命运,更看到了这苦难的背后是宫市的欺压与不合理,这是他作为一个官员,一个诗人,更是一个有感情的人应有的声音。这首诗也是白居易新乐府诗中的代表作之一,在新乐府运动中,白居易和元稹等人写了很多关注社会现状的诗,除了《卖炭翁》以外,还有《杜陵叟》:“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十家租税九家毕,虚受吾君蠲免恩。”白居易简直是在诗里破口大骂,他是官僚阶层,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文人,他的诗歌言辞十分激烈,斥责那些不管农民死活的官员与豺狼是一路货色,结尾一句讽刺,虽然皇帝有心轻薄赋税,却不能落实,农民的遭遇仍然如旧。《杜陵叟》“伤农夫之困也”。与此类似的还有《轻肥》《重赋》等,也有关心女性命运的《井底引银瓶》等,从“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到“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切勿将身轻许人。”同情为爱情私定终身,却得不到封建礼教认可而终身饱受磋磨的女子。《新乐府》五十首,《秦中吟》十首,白居易的眼光都在关注现实,关注贫苦的百姓不幸的生活,他的胸怀让他把眼光放在了各种各样的社会黑暗面上,毫不畏惧地讽喻谏言,不趋炎附势,曲意逢迎,正是这样的人,永远让人有热爱的心情。
从《卖炭翁》等诗中抬起头再张望,《琵琶行》《长恨歌》和《霓裳羽衣歌》等长诗无法让人忽视。写《长恨歌》时,白居易还没被贬官,他与友人游于仙游寺时议起杨贵妃死于马嵬坡的往事,于是写下《长恨歌》。如果说他的新乐府诗更偏重现实描写,往往朴实无华,注重平实讽喻的特点,那这首《长恨歌》则充满了相当漂亮的词律。“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白居易自己也对这首《长恨歌》十分满意,是当做自己代表作来看的诗。《长恨歌》从一开头就拿出了泼墨著史诗的气势:“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直接开始娓娓道来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从前期唐玄宗是如何专宠杨贵妃,杨玉环的母家如何受到重用恩赏,唐玄宗晚年如何荒淫误国;到后期笔锋一转,只用两句“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渔阳颦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揭开安史之乱序幕,不过几句,杨玉环香消玉殒于马嵬坡下。曾经给予了她无限的恩爱与荣华的君王,此刻也只是掩面救不得,荒淫误国的君主,此刻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对于自己心爱的女子也无法保护。何等尊崇无上,又是何等软弱无力,字字句句写出了一种原本只属于末代帝王的辛酸,原来天子一朝被推下神坛,也不过是个平凡的血肉之躯罢了。前半部分不吝香艳的场景描写,浓情蜜意在天子手中演变成祸国殃民,白居易极尽刻画,镶嵌进浓浓的讽刺。后半部分则款款深情,杨妃死后,唐玄宗在外流落凄凉,真有痛失挚爱之深情与悲伤,后回宫,仍是“孤灯挑尽未成眠”,此等深情让人为之动容。后来以一段方士的说辞作为这段爱情的最终寄托。前半段读时主要是对荒淫误国的讽刺之感,但在后半部分的描写中,读出的更是一种深情与悲凉,晚年的唐玄宗或许真的在杨玉环这里感受到了温柔的慰藉,他也确实沉溺于儿女私情中,忘却了开元盛世的辉煌。单论情感,深情从来不是错,可没人能架空自己所处的环境,张口闭口只谈爱情,对于唐玄宗而言,这更是祸及百姓的过错。历史常常惩罚所谓的“红颜祸水”,可一个朝代的兴亡,又怎么是一个女人说得算的呢?白居易本人的爱情故事也让人叹惋,与他两情相悦的初恋湘灵因门第差异得不到他母亲的认可,两人无法有结果。二人分离多年,中年漂泊再相遇,只有抱头痛哭。白居易写下“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长恨不已,既是叹息历史,也是感伤自己。整首诗气势磅礴,格局宏大,但细读情感却细致动人,款款深情令人感同身受;诵读时更能感到平仄之间的音韵之美,历史故事如史诗画卷一般铺展开来,美不胜收。
白居易的一生大概可以分为奋发进取、忧世伤生的前期与厌倦官场、闲适淡然的后期。他在江州时,厌倦官场的情绪就已经很明显,虽有时也有讽刺时事的作品,但更多寄情山水,任职于苏杭,怎能辜负好春光。此时的诗言词清丽,不同于前期之声,有的诗颇有民歌风味,比如《浪淘沙》《长相思》等。“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文笔极其婉约,既非新乐府诗之忧愤平实,也不似《长恨歌》等长诗的史诗质感,而是一种水墨清婉,不胜春风的微醺妙意,就历史成就而言或许有高下之分,但对于文学审美而言却是各有各的美与独特。
白居易与元稹的友谊不能不提。有封信尾一句“微之,微之!知我心哉!乐天再拜。”显得相当可爱。白居易有一首《梦微之》:“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得到元稹的回复《酬乐天频梦微之》,诗云:“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元白二人是相互理解的挚友,诗歌书信为证。在新乐府运动中,白居易重视文学与政治、社会现实的关系,他在给元稹的信中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认为诗歌要“补察时政,泄导人情”,既讲自己的诗歌理论,又讲自己写诗的种种心情。我觉得我并不能完全赞同他的理论主张,但对于特定的时代背景,我觉得有其意义。能有这份心心相印的友谊,互相赏识的心情,志同道合的主张,不论古今都无比珍贵。
白居易是丰富的,他是忧世伤生的官员,是真挚快活的友人,是青春深情的恋人,也是疼爱女儿的慈父,也爱山水之明艳,也晓声乐之哀绝。古往今来沧海桑田,世事变化良多,可人情总是不变的。那种仿佛深埋了许多世纪的美丽故事,浪漫爱情,觥筹交错,种种欢愉,让人感慨,这大概就是“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如今我见我读,仿佛那个时代还在眼前,长安一片月仍明亮,万户捣衣声也还在耳旁,白居易的灵魂在纸墨间缓缓流淌,熠熠生光。我爱他的一片赤诚之心,爱他不平的呐喊,也爱那一行行隽永与深情。文心即人心,这是多么深沉却又轻盈的心。如果一生能如此丰富,倒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无睡,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次第,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也。”白居易,向你问好。(作者系2018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