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
魏晋时期是文人风流的时期,是诞生文士与诗人的时期,但是魏武帝曹操不仅是诗人,同时也是一个政治家,一个乱世枭雄。他波澜壮阔的一生本就可以称得上是一部壮烈史诗,而他的诗则是代表着魏晋风力最为雄健的建安风骨中的最强音。他是伟大的诗人,但和其他诗人不同的是,他的诗是留给英雄志士而不是文人骚客的。他的诗不仅是诗,还是格局与气魄。
在深入理解曹操之前,有必要先谈谈我所理解的“人的自觉”和“文的自觉”。我认为“人的自觉”是指“对人为构建的且非必要的道德伦理束缚的一种怀疑,对个体存在意义与个体价值的肯定、追求与实现,对个体本我真情不加修饰的自然流露”;而“文的自觉”,是依托于“人的自觉”并用来表达“自觉的人”的“自觉”的。“人的自觉”与“文的自觉”,前者是第一性的,后者是第二性的,先有“人的自觉”而后才有“文的自觉”,重视并强调自我价值与自我存在这是两者的核心问题。
结合曹操的诗作来看,我们可以看出他的诗作风格是随着他的人生经历在不断变化的,但无论如何变化,核心都在于“人”。这里的“人”既可以是曹操本人,也可以是某一类人,甚至是全人类,而其中的情感,可以是对本人理想的追寻探索,可以是对底层民众的关怀,也可以是对人类甚至宇宙的思索。
曹操虽然是东汉末年的一个军阀,但他曾经也是大汉的朝廷命官,也曾想要匡君辅国,安民一方,五色棒为民除害的故事流传至今。他更是明确地提出了他的理想:人人礼让,没有争讼和犯罪,五谷丰登,民人殷富,贤士辈出,国安民乐。如果生逢治世,他应该会以一个能吏的身份在历史上留下痕迹,但是他活在满目疮痍、生灵涂炭的东汉末年,而他本人也成了汉末众多割据的军阀当中的一支。最初董卓乱政,关东诸侯聚集义兵,打着剿除国贼的旗号,不料各自心怀鬼胎,根本无心讨贼,彼此刀兵相向,甚至出现了淮南袁术僭越称帝的荒唐情景。这里插一句题外话,中国正史历来普遍采用的是英雄史观,平民史观并未正式成形,所以现代人谈起三国时大多能想到的是金戈铁马,更何况当时亲历乱世的英雄豪杰?而曹操则不同,在《度关山》中,他提到了“天地间,人为贵。立君牧民,为之轨则。车辙马迹,经纬四极”的观点;在《蒿里行》中,他注意到了士卒的生活,哀叹生灵涂炭的社会惨状,悲叹百姓的悲惨遭遇。如果说《薤露行》中曹操作为东汉臣子对国家社稷江河日下的悲愤不足以说明其自觉,那么《蒿里行》中那种早期平民史观则是切切实实地表达了曹操诗歌中“人的自觉”。这种现象在曹操早期作品中频繁出现,如《苦寒行》中“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后世军旅诗中多写军中休整或战争场景,对于行军途中的描写并不多,而在《苦寒行》中,曹操大量描写行军时的见闻,包括行军时路途艰险,道路两旁的猛兽,人马困顿,迷路,无宿栖之处等场景。如果不关心士卒,作为三军统帅是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的,而这种关心,也正是作为政治家、军事家的诗人曹操的自觉。
当然,“人的自觉”首先应该体现在对自我的重视与情感表达上,这在曹操早期诗歌中,如《善哉行》:“自惜身薄祜,夙贱罹孤苦。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其穷如抽裂,自以思所怙。虽怀一介志,是时其能与!守穷者贫贱,惋叹泪如雨。泣涕于悲夫,乞活安能睹?我愿于天穷,琅邪倾侧左。虽欲竭忠诚,欣公归其楚。”将自身遭遇述以诗文,同时抒发内心志向;《却东西门行》:“长与故根绝,万岁不相当。奈何此征夫,安得驱四方!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傍。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神龙藏深泉,猛兽步高冈。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表达着对自己日益衰老而不得归乡的恐惧,结尾更是直抒胸臆,表达了自己坚定的归乡之意。
除此外,曹操的《述志令》同样代表着他的自觉,虽未述志,但其中不乏记叙、描写、议论,包括曹操早年的生活、为官经历、辞官后的生活,自己年少时的理想,自己的文治武功,详细记叙了自己讨董卓,毙袁术,诛吕布,战袁绍等等经历,甚至还会像孔子“天厌之天厌之”一样为自己辩护,而这一切的核心都是曹操本人,这便是“人的自觉”。细看其文,文章的表述耿直至极,丝毫不掩饰自己,好像是他的一个知心朋友在向别人介绍他一样,把他的方方面面都提到了而不避尊者讳,这种风格给人的感觉就是坦荡荡。这种真诚与真实,是把桌子下面的话搬到桌面上说,把里子翻到面子上看,着实让人喜欢,这便是曹操“文的自觉”。
从曹操早年经历及其诗文来看,他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传奇人物,他也有治国安民的理想,他也同情百姓遭遇,但他同时也渴望着建功立业,赢得生前身后名。然而曹操征战一生直到晚年,他的理想仍不能实现,甚至屡屡受挫。在这样的现实中,理想渐行渐远,而自己也是年华老去,每念及此,他感到年华易逝而壮志难酬,但他却不同于一般文人的伤春悲秋,而是以一种豪迈悲壮的情怀,奏出了建安风骨的最强音———《龟虽寿》。“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观沧海》中写到:“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些是何等伟大的内心独白!它是赤裸裸的个人志,但又是济救苍生的宏愿,平定天下的决心;它既不是屈原无可奈何的哀伤,也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只怕年华春逝去”的忧愁,它是伟大政治家的高滔胸怀,是经历了人世的沧桑,在无情的现实和时间的面前彻底觉醒了的自我意识。它跳出了儒家伦理规范,在更广阔的时空内追求自我价值和自我奋斗,而又和历史的要求相吻合。
而晚年的曹操,所面对的局势似乎更为凄惨,外有政敌逐鹿,内有奸人反叛,大业未成而人生易老,故人长绝而骨肉相残。在这种两难境地里,诗人幻想着能得到无限长的时间来完成统一大业,于是“人的自觉”奏出了求仙延年的赞歌。曹操晚年写作了一些游仙诗,如《气出唱》三首。在《气出唱》里,诗人驾龙乘凤,邀游海外,然后上达天庭,与仙人往还,并从那里获得养气、方药等长生之术。
但是求仙是虚无缥缈的,因此,他从不信方士长生不死之说、佛家死后灵魂永生之说和汉儒宣扬的“死生有命”的神学宿命论。曹操的求仙诗不是颓废空虚的体现,恰恰相反,是他珍惜有生之年,积极进取,要求建功立业的心理反照。诗人东登泰山,南到君山,西游昆仑,这几个地方连成一个区域,可以说它侧面地反映了诗人一统天下国土的决心。同时,诗人求仙,也表现了诗人对内在心灵的强调,希望摆脱外界的一切束缚,走向自我的境界。
然而,延年益寿的愿望和求仙的不可能,遂形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因而这组曲在曹操《短歌行》里奏出了最强音。全诗表现了对人才渴求的主题,但蕴含着多少人生风云变幻!“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鐓,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全诗气韵雄健而包容众多,“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慨传唱了千年,对酒当歌的豁达,人生几何的发问,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自问自答,无不表现了诗人对艰难人世的觉醒。这种对“吾生之须臾”的哀而不伤,震荡着慷慨不乎之气。该诗写了对贤才的思慕,既得人才后的欢愉;也有写人才难得的悲伤,事业难酬的悲叹和成就事业的决心。不可断绝的忧伤、何枝可依的哀怜最后却落脚在“山不厌高,海不厌深”的人生哲理与“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豪情壮志。在情调上一时徙然慨叹,一时神思凄然,一时曲情蜜意,一时心境雄豪,或高或低,震荡回环。就在这震荡回环之中,诗情达到了最高峰。这是诗的绝唱,典型的建安风骨、典型的“人的自觉”。
(作者系2018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