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曾做过大司马,祖父、父亲也做过太守县令一类的官。但陶渊明的父亲死得早,渊明少年时,家运已衰落,“少而贫苦。”他自述:“自余为人,逢运之贪。箪瓢屡罄,蛡蛿冬陈。”
物质生活虽然贫乏,但陶渊明的精神生活却很丰富。他学习儒家《六经》,学习《老子》《庄子》,“猛志逸四海,嵖翮思远翥”,颇有“佐君立业”的政治抱负。
而另一方面,匡庐山水和田园风景,也使他爱好自然。“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所以,他从小就立下了两大志向。第一个志向:要像曾祖陶侃一样大济苍生。“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第二个志向:活得潇洒不羁。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写道:“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
想像曾祖陶侃一样大济苍生的陶渊明,骨子里却流着和外公孟嘉一样的血液———潇洒不羁、本真疏放。这两种志向,就像两列火车,时常在他心里迎头相撞,让他痛苦不堪。
古人云: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用有悖于常理的方式,大逆不道篡位而得到天下者,也必然会以一种惨烈的结局失去天下。作为一个受儒家影响颇深的儒生,陶渊明不会没有听说过孔子的一句话:“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生活在这样的乱世,“归隐”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建功立业的理想呢?少年状且厉、抚剑独行游的豪情呢?难道一辈子就守着祖上留下来的这几亩薄田生活吗?陶渊明不甘心,他二十九岁得到一个江州祭酒的位置,虽然官小,但是他觉得他可以吃苦,也可以从最基层一点一点做起。但现实是残酷的。“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聘”,晋代的门阀制度,使得“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年轻时的陶渊明本有“大济于苍生”之志,可是,在国家濒临崩溃的动乱年月里,陶渊明的一腔抱负根本无法实现。加之他性格耿直,清明廉正,不愿卑躬屈膝攀附权贵,因而和污浊黑暗的现实社会发生了尖锐的矛盾,产生了格格不入的感情,不久便不堪吏职自解归家闲居。以后又先后几次出任小官,不仅无由施展济世抱负,而且于“志意多所耻”。最后一次为官是当彭泽令,在官八十余日,因不堪官场黑暗,“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辞官归田。十年仕途是尘网,世事与本心相违。
生活简到极致,趣味在于心,孔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陶渊明选择了归隐,他迫不及待地坐上了回家的小船,曾经在他心里吵架的两个声音这次合二为一,它清晰而响亮地在耳边呐喊:“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陶渊明归田之后,即在家乡过着躬耕隐居的生活,并亲自参加了农业劳动。亲自撰写《五柳先生传》这一著名的文章,用以明志。这使他改变了鄙视劳动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认识了劳动的价值;也在与农民的共同劳动和交往中,对他们产生了亲切的感情。
生活其实就是一个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任何一个人都会受到他所处时代的影响,在历史面临大的变迁时刻,谁都无法做到波澜不惊。无论在什么样的时代,只有真正拥有大智慧的人,才能看透生死、看透人生。
义熙四年在陶渊明四十四岁时,一场灾祸更使得他全家一贫如洗。这年夏天,诗人笔下洋溢着生活气息的“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被一场无情的大火烧光了,全家只好寄居在船上,靠亲朋好友的接济过活。不过居住在渔船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陶渊明找从弟陶仲德商议,仲德说:“就在南村重新盖吧。”陶渊明点点头。大家齐心合力,抢在立秋之前盖好了新居,火灾的劫难终于过去了。
在锄完地腰酸背疼地回到家里,悠闲地喝上一壶小酒,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这其中的情趣,岂是用语言能表达的?人生若寄,憔悴有时,他一口气又写了二十首《饮酒》: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东篱下的豆田里,陶渊明放下手中的锄头,摘下田垄边的一朵野菊花,嗅嗅,满足地望向南山,诗兴如泉涌,脱口而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原来劳动和诗更配哟(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
他不仅实现自己归隐亲耕的理想,而且他实现了知识分子从鄙夷劳动到崇尚劳动的转变(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宴安自逸,岁暮奚冀!儋石不储,饥寒交至。顾尔俦列,能不怀愧!)昔日,他十分喜欢南村,于是用一大半的积蓄,于南村,买了一座四合院(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尽管院子荒废多时,杂草丛生,鸟兽乱窜,但松菊犹存(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环境亲切,渊明与家人十分满意,快乐地住下来。渊明激动地高呼:“从今天起,放马、劈柴、养牛、喂鸡、种地,周游世界!”(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有十万八千里。
按照劳动的性质区分,之前渊明从事的是脑力劳动,而现在是体力劳动,这种转换渊明一时间没适应过来。飘雪的冬季过后,农田的劳作便接踵而来。渊明连续多次错过了农作的关键时期:清明前后,忘记种瓜点豆;立夏,错过插秧子;霜降,忘记收果子;一年匆匆忙忙,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年冬天,渊明剩下的那点积蓄像秋天的叶子,被大风吹得没了影儿。渊明愁得直挠头发,幸好有善良邻居和好友王弘的帮衬,艰难的日子才算过了下去。
第二年,陶渊明打起了精神,从第一缕春风刮来的时候,便警醒起来,修理农具,修缮农田,随时准备着。就连闲暇时间出去溜达,也不忘记让农友提醒自己种庄稼的时令(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否极泰来,一切终于有了转机,粮食种子都在合适的时候种进了大地里,渊明的种田生涯终于迈上了正轨。
夏日,锄草渊明从不偷懒。早晨,天色熹微,渊明就洗漱完毕,匆匆吃了几口早饭,拿着锄头,奔向田地。南山下,两个月前种的豆子,已经有膝盖高了,渊明欣喜,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看着它们。但是,比豆苗长得更卖力的是杂草(草盛豆苗稀),他拿着锄头弯下腰,开始了与杂草的战争。一日光阴,除了中午吃妻子送来的午饭之外,几乎都不休息。锄草,锄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待渊明将一块田里的杂草全部收拾完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月亮的清辉温柔地洒向田野,一株株豆苗在月色下显得分外茁壮。渊明捋着胡子满意地笑了,直起累弯的腰,扛起锄头,惬意而归。
后来几年,南野、西畴都有了渊明的土地,他的努力劳动没有白费(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当某一年的谷仓满得放不下谷子,果蔬大丰收,鸡鸣鸭叫,肥猪出栏的时候(园蔬有馀滋,旧谷犹储今),渊明在榆柳荫下招待了好友———王弘。王弘举着酒杯,问:“渊明,劳动的感觉怎样呀?”渊明抿一口自酿的米酒,望着美好田园,发自肺腑曰:“力耕不吾欺”。
苏轼说:“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叩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陶渊明一生禀行,正是一个“真”字。不论是与己还是待人,陶渊明始终怀有一份赤子之心,终其一生,未曾改变分毫。公元427年,陶渊明在茅草屋内,带着微笑,安然离去。他的一生,看似平淡,但无比“繁华”。他的一生,看似无功,但无比“伟大”。因为他摆脱了我们无法摆脱的生活魔咒,把自己的生活过成了“诗和远方”。临终之前,他神情平静,嘴里喃喃念着:“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作者系2018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