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子、情人之间的关系类似,人与乡之间同样蓄着一汪纸短情长。四十一年前我降落在这片土地上,脚底的路是软塌塌的,泥巴星子里有数得着的脉搏跟力量。在我纠结着眼角边细密皱纹的时候,转眼已经过去了四十一年,猛然发现时光对家乡宽容的一面。一把刻刀精雕慢琢了四十一年,反而让家乡愈来愈标致且立体地出现在大众眼前。我虽在当涂成家立业,但“家在博望”却一直在心中留下执念。
父亲和我一样是土生土长的博望人,早年跟土地打交道,后来跑生意辗转在江浙间。几亩土地,一个皮包,在教育困难的年代,这个皮肤黝黑的男人顶起了四个孩子的学堂开销。然而这种坚韧不拔也有两面,兄弟姊妹们一致得出:他是个好父亲,却也是个顶顽固的老头。就像当初坚持要送我们读书一般,如今他见不得地里布满杂草和小生意无人问津。在早该享受生活的年纪,他把土地交给我们,执意继续出门。
跑生意的活吃青春饭,老板们大多愿意交给年富力强的汉子。自有亲戚第一次关切他的白头发开始,家里角落的染发剂就一瓶一瓶地多了起来。印象里最鲜明的是父亲蘸着黑色药水一点点往头上刷的样子,那意味着无人拘束的欢乐和即将要改善的伙食。彼时我年纪尚轻,从未想过染发剂也有无能为力的一天。
那个晌午刚下过小雨,因为父亲隔天出门,上完课我径直坐车回家,进门的时候父亲正手提刷子立在镜子前。我像往常一样打招呼、换鞋,耳边本该响起的熟悉回应却迟迟没有传来。抬头才发现,父亲几近全白的花发在日光灯下亮得晃眼。他是很少停下嘴巴的人,但在我陪他买假发的路上却好像说一句都多余。我跟兄弟姊妹们没有商量太久,那天我们第一次集体要求他不要出门。他拒绝,好多次也没戴对假发的样子笨拙得像第一次被社会难倒的少年。从那天开始,父亲在我们心里硬朗的形象生动起来。他对那几亩土地挂念,常问我们院子里的桃树和桂花。我们兄弟姊妹的通话里越来越多地提到让父亲安顿下来。
父亲向来爱好不多,除了麻将,听戏算另一个。他不爱摆弄电视,宁愿在饭后掏出随身携带的半导体。拨一下天线,小盒子唱,他跟着哼。但半导体终有寿终正寝的一天。我和大姐回家做饭,恰好前一晚父亲用半导体助眠。小盒子吱呀呀唱了半宿,第二天吃过晚饭怎么换电池它都憋着声。晚上电器行门跟父亲的眉头一样紧锁一片,我心想这戏不听他恐怕无法入眠。多亏大姐扎的是本地根,几经周折打听到“送戏进万乡”的民生工程,跟父亲打了一万个包票总算半拖半拽他上车。我坐过大姐的车,开得比平时要快,到地方的时候戴三绺胡子的老生刚刚“恩吞”。现场的人已经把凳子坐满了,我跟大姐只好一左一右站在父亲两边,往右一瞥没看到他拧着的眉头心里感到定了一些,手机上大姐同样给我发来松口气的表情。头一次陪父亲看戏,我才发现他面部表情的丰富:白脸得势的时候他拉下脸,红脸出场他又仰起头,在满堂喝彩的那一折上,他甚至因为笑容脸上叠起了两层褶子。说实话,我与大姐并看不太懂,只是父亲觉得心满意足,回去的路上深一句浅一句地唠着家长里短。他一路说,我们一路应,到家的时候十一点有余。父亲一边下车一边说他没看过这样的好戏。
大姐没下车,准备返回自己家,我和父亲走到门口向她道别。车灯跟着引擎“轰哧”一声亮起,打在了父亲身上。大姐的眼睛突然惊讶地睁大。我扭头,被父亲银得发亮的头发晃了眼。
片刻不离的假发留在了某个不知名的戏场,父亲的心,终于在博望安了家。(作者系2018级工程管理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