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可以是一个贬义词,背叛祖国,背叛朋友……背叛,也可以有另一种解读,背叛过去的人生,背叛固有的轨道。在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就有一群这样的背叛者,他们逃离原本的生活,逃离人群,逃离职业,逃离政治,逃离人的劣根性。
在本书的开始,作者提及了“永恒轮回”的论题,永恒轮回之说从反面肯定了这样的道理:生命一旦消逝,便不再回复,似影子一般,了无分量,未灭先亡,这就是生命之轻。“轻”是对生命的忘却,是对不幸遭遇的忘却,是对一切美好的忘却。
对于生命的重与轻,书中有更多的论述:“当负担完全消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人不可能没有负担,不可能没有他需要承担的东西,倘若没有,便失去了他存在的意义,当负担越重时,生命就越真实。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以俄国入侵捷克为时代背景,作者以较多笔墨塑造了三个人物:托马斯、特蕾莎、萨比娜,他们作为独立的个体,因“性”联系在一起,生命的轨迹也因此一变再变。他们一直在生命之重与生命之轻中挣扎,并且在一次次的选择中逃离“生命之轻”。
特蕾莎作为女主人公之一,也是背叛者之一。她的出现是很具有浪漫色彩的,在作者的描写中,她“就像是个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的孩子,顺着河水漂来”,特蕾莎是一位传统意义上的女性,她软弱而谨慎,渴望灵与肉的和谐,渴望着一个深爱的男人。特蕾莎是一个背叛者。她的背叛首先是对家庭的背叛,她出生在一个怎样的家庭呢?母亲视她为“永远无法弥补的大写的过错”,她存在于家庭的意义,或许只是母亲的另一种存在状态,丝毫没有自我的自觉,而母亲的不知羞耻带给特蕾莎的是集中营般的痛苦。但是她没有将自己的一生蹉跎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特蕾莎在遇见了托马斯之后义无反顾地背叛了家庭,她来到了更大的城市,有了一份新的工作,并且学会了摄影,她的生命从那一刻起,开始了被自身灵魂支配的进程。
可以说,托马斯是特蕾莎生命中最初的重量,特蕾莎因为托马斯而背叛了自己的家庭,找到了自我的重量,也因为托马斯变得更轻。和托马斯在一起的特蕾莎是幸福的,却也是不幸福的,她要求托马斯纯洁的、独一无二的爱,也将全部的自己寄托在托马斯身上。年少的特蕾莎将生命寄托于家庭,而逃离家庭的特蕾莎将生命寄托于爱情,她渴望着来自托马斯的重量,却将自身的重量消耗殆尽。在特蕾莎的一个个诡异的梦中,我看见的是特蕾莎对生活的不确定,是极度地缺乏安全感。她总是嫉妒得发狂,对托马斯的情人们充满敌意,因为托马斯头发里女人的气味而想要呕吐,在与托马斯相恋的痛苦之中,特蕾莎选择了背叛。在我看来,此时的特蕾莎才是真正地获得了身体的重量,当她炽烈地爱着小狗卡列宁,当她捡回被活埋的乌鸦,她不再声嘶力竭地向托马斯控诉,在与托马斯的爱情中,她找到自己的位置。
托马斯在书中同样是作为背叛者的角色存在的,对于托马斯来说,从他很年轻的时候起,自由空间就意味着女人。托马斯在众多女人中间游走,维持着没有感情投入的“性友谊”,他拒绝承担生命中的重量,甚至拒绝将自己的儿子放在心上,认为自己与儿子没有任何维系。当他回到单身汉的生活中时,托马斯感受到的是“温馨的生命之轻”,对于女人的欲念时时地朝他袭来,甚至在当玻璃擦洗工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有成千的机会结识新的女性,和她们约会,直到特蕾莎成为托马斯生命中的重量,他为了她,背叛了一直以来坚持的生活方式和行为准则。托马斯对特蕾莎的同情心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沉重的他无法再去与其他女人纠缠,托马斯的背叛是对欲念的背叛。作者用浪漫的笔调去描写托马斯对特蕾莎的爱,“爱开始于一个女人以某句话印在我们诗化记忆中的那一刻”“特蕾莎像暴君般独霸他的诗化记忆,将其他女人留下的痕迹一扫而光。”每每读到这些句子,我的眼前就仿佛浮现出这样的一个男人形象:他多情而专一,在欲念的海洋面前,他愿意撑一只独木舟,带着他心爱的女人离开。
在这本书中,萨比娜作为另一女性人物,与特蕾莎迥然不同,萨比娜自然是背叛者,在书中作者有很明确的描述,在第三部分“不解之词”中写到:“吸引萨比娜的是背叛,而不是忠诚。”“背叛,就是脱离自己的位置。背叛,就是摆脱原位,投向未知。萨比娜觉得再没有比投身未知更美妙的了。”从波西米亚到日内瓦,再到巴黎、美国,萨比娜从未停止过离开。她背叛父母,爱上被父亲大肆嘲弄的毕加索为代表的立体派美术;她背叛学院,颠覆最为严格的现实主义,而去表达隐藏在背后的某种神秘的或者抽象的东西;她背叛婚姻;她背叛爱情,无论是托马斯还是弗兰茨,萨比娜总能从一段感情中抽身;她背叛祖国,她走过了许多个国家,当路遇抗议示威,反对帝国主义的游行时,萨比娜作为曾经被入侵的国家的一员,却对此毫无兴趣。萨比娜的背叛是否如此简单?在我看来,纵观萨比娜的一生,作者向我们传达出了在萨比娜身上的一种更为隐秘的背叛,即对背叛的背叛,对“背叛”这样一种生活方式的背叛。萨比娜一次又一次地背叛自己曾经走过的路,其实是一种对现实的逃离与躲避,她用了大半个人生来追求一种生命之轻,可是当一样都不剩时,“萨比娜感觉自己周围一片虚空”。所以萨比娜才会将感情投入到一对老夫妇身上,她把两位老人当做自己的孩子。无论是特蕾莎对男人的全部依赖,还是萨比娜的一往无前的独立,都是对生命的重量的回避,她们的生命路程是由轻走向重的路程。
他们在背叛着自己的人生,这好像是一个私人的过程,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各人有各人的解决方法,这却又不是一个私人的过程,正如书中常常提到的一个俗语“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并不是非如此不可,书中的人物背叛自己的“非如此不可”,也背叛着人类的“非如此不可”:媚俗。媚俗是什么?读来是常常让我突然迷失的概念,借用书中一个具体的例子来说吧,当看到孩子们在草坪上奔跑着,书中这样写道:
“媚俗让人接连产生两滴感动的泪滴,第一滴眼泪说:瞧这草坪上奔跑着的孩子们,真美啊!
第二滴眼泪说:看到孩子们在草坪上奔跑,跟全人类一起被感动,真美啊!
只有第二滴眼泪才使媚俗成其为媚俗。
人类的博爱都只能是建立在媚俗的基础上。”
媚俗是什么?是当别人流下两滴眼泪时,自己也假装地哽咽两声,当别人哈哈大笑时,自己也跟着皮笑肉不笑地笑上几声,而真正来自自己内心的情绪却没有多少,或许是为了不成为人群中的另类,或许是遵从着不知是谁定下来的一套价值观,在人类社会里,媚俗如影随形。特蕾莎背叛着她的媚俗,当捷克被俄国攻占,她义愤填膺地拿着摄像机在大街小巷拍下俄国士兵的罪行,她为那些年轻的捷克女孩们勇敢的行为而骄傲,她感觉到抗争的激情也因此而热血沸腾。可是特蕾莎在短暂的激情之后,看到的却是人类更为本质的东西,女孩们的“勇敢”不仅针对敌人,自己以为拍下的激动人心的照片有可能会成为俄国警察抓人的罪证,拿着摄影机走在布拉格街头的日子,就像是一次大型的媚俗,她最终放下相机。托马斯以俄狄浦斯的故事表达他的看法,而言论的严格限制使他陷入两难的境界,为了坚持正确的看法,为了与媚俗的对立,他放弃了作为一名医生的“非如此不可”,不与当局妥协,不与现实妥协。而萨比娜,就像前文提到的她对于游行的无法参与,是不爱国吗?不是,“令她反感的是,远不是世界的丑陋,而是这个世界所带的漂亮面具,换句话说,也就是媚俗。”萨比娜早已窥见了在一切盛大的活动背后,隐藏着的人类本质的恶。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借一个男人、两个女人的故事表现了丰富的主题,复杂的哲理。米兰·昆德拉在书中所展现的思想,是他对人类本质的深刻认识。这是一本值得一读再读的书,每一次阅读,我相信都可以发现更多不同的东西。(作者系2017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