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好像没有阴天。”我打开纱窗,往一栋与二栋之间被挤到头顶上去的天空匆忙看一眼,然后这么对自己说。
其实是有阴天的,至少天气预报日复一日地告诉我,天气阴,气温老是在两个低得不像是春天也高得不像是春天的数字之间徘徊,而事实上这里的气温要么低得紧抵一位数的边,要么一飞飞得可高,生怕我减衣服的速度比它快一丁点,随后校园里流传的“满三十减十五”定律便神秘地应验。
“确实没有。”白惨惨的天光从不知道有没有云层的高处漫浸下来,天地之间稍微低一些的截面里灌满了横行的凛风。昨日还勉强多套了件衣服的我,缩起脖子,飞快地从浓密的深绿叶片之间走过。路过篮球场的时候我看一眼天,仍是铺满了一整片棉絮一般粘稠的白光,在天气预报的定义里,它叫做阴天。
“可是我记忆中的阴天,不是这样。”我盯着素白的天壁走回寝室,慢慢地回想那些笼罩了我大半个高三的阴天。
某次乏味的英语课,我们偷偷在下边聊起天气,我说我喜欢阴天,同桌L难得地跟我有了共鸣,但是他说不出来为什么他喜欢阴天。前桌女孩奇怪地看我们一眼,表示不理解。我说我卧室的窗外一片拆迁过的村庄,远处高楼合抱,每逢阴天黑灰的云朵便很低很低地浮在头顶上,缓慢地向大地投下一片阴影,在那个时候我趴在窗前,心里是安静的。
安静。L重复了一遍,他说对的,就是那种阴天带来的安静的感觉。
在这之前我们在语文模拟卷里刷过一篇文本类阅读,说阴天的低气压会影响人的心情云云,L接着我的话头说他很喜欢天阴时他能感受到的安静,这让他想起欧洲的哥特式尖顶建筑。
我确定我有一瞬间的愣怔,眼前立马浮现出中世纪西欧庄严的教堂尖顶,神父和教徒们轻声吟唱,圣洁的弦乐快要到达高潮。随后我问他是否也能联想到北欧海岸铅灰色的云层,铁灰色的海浪拍打灰黑色的礁石,壮阔如同诸神之战的黄昏。
他点头。我确信我们各自描述的抽象意境其实并不存在,我们提取的意象可能来自一张PS的图片,一个电影里的镜头或是单纯的头脑幻想。但在提起阴天的一刻,它们是如此迅速地交汇碰撞。
L和我涉猎的兴趣领域各不相同,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那种,平时全靠他渊博的知识来响应我偏僻冷门的话题。那次关于天气的讨论结束后,我时不时能发现我们各自思维在八竿子打不着的领域,有一次我提到歌剧魅影,估摸着紧张兮兮的高三班级里大概没人会对歌剧感兴趣,结果L花了一节自习课的时间和我从百老汇扯到了国际局势,其中不乏各种精彩言论。其实最开始我关注的只是那场经典的歌剧,他在意的也只是一个外国游戏里同名的角色。虽然一节课打水漂的代价是拼死拼活地赶作业,但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很多个铅灰色的下午,我睡在家里,听着雨棚上细密的雨声,“雨打梨花深闭门”与“雨打芭蕉”的情景老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闪动,窗外的风呜咽吹过那一小片仿佛原野的废墟,浓密的云层低低地游走。我舍不得离开温暖的被子,也不想去上学。
月假正逢阴雨天的时候,我终于能瘫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雨,听风的呼啸,勾勒出《呼啸山庄》里的两座庄园,任思绪混乱。我拍下自以为极漂亮的灰色天空照片发给L,又录下清寂无声的片段来缅怀从我眼前路过的黑云,我不知道它们要去往哪个国家,又在哪片海洋上空彻底消失。我在本子上写下对一个逝者的追念,即使他早已不在,我亦坚信他见识过大西洋彼岸的此番奇景。我给L留言说,黑云是阴天的新娘。
L通常不会理我,他会等我发完几百条留言的时候懒懒地一口气看过去再慢悠悠地回复我,或者他压根忘了有我的消息要看。
我也不着急等L的回复,即使我习惯于实时的对话。但我仿佛知道L也在跟我一样瘫在家里,享受阴天的午睡或者玩着游戏,慵懒地敲着键盘。似乎在我和L定义的阴天里的缓慢懒散成了高三一年里难得的惬意。
我没想过高考完的暑假里也会重现从前的阴天,同样阴沉的天幕降下灰黑的帷帐,风,很温柔,雨,很遥远。耳机里流淌着《辛德勒的名单》,万古千年皆是梦。
“我突然想起———武汉是有阴天的。”四月初的一个很早的早晨,刚下过暴雨,我提着伞去食堂吃饭,往回走的时候,又下起了雨。我的目光越过伞,越过三栋与二栋形成的高峻峡谷,前路不见人,唯有一幅高视平线构图———层峦般的黑云在翻涌,在游走。那一刻天地全都静寂,雨水滴落伞上发出比白噪音还舒缓的声响。我凝视着黑云,一步一步地走,好像走过了高三时和L聊过的所有切实际的与不切实际的向往;快到转角了,我好像转过了一片北欧的铅灰色海岸;我缓步登上楼梯,收伞抖落水珠,此刻,晨雨拉开一天的序幕,没有人会知道,一个早晨的黑云,曾如何涌动。
(作者系2018级公共管理类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