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论对我影响最大的文学作品,不得不谈到《看不见的城市》,初中时我就被这本书的精妙所迷倒,并以此为契机开始领略文学世界的无尽美好。
常言道:一个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看同一本书会有不同的体验。作为一个大学生的我,再回头看它会有什么体验呢?于是趁着这个闲适的假期,我又细细地把它读了一遍。
卡尔维诺常常留下一些短小却又意蕴无穷的故事,在我看来,他中短篇的功力甚至要好过他的长篇。而《看不见的城市》又好在哪里?我现在的答案与几年前一样。
好在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中读出只属于自己的城市。
这是一本短小却又像梦境碎片一样轻盈又繁杂的书。但这些碎片,卡尔维诺并不是把它们简单地推向我们,而是透过马可波罗向忽必烈的汇报、标题的别致结构、每一章开头结尾马可波罗与忽必烈的思考来尽力营造一个空间供我们自己来思索与发现。城市本身就是一种空间,这个空间中蕴含了无限种可能。就如卡尔维诺自己所言:“几乎在所有的地方都有结语,它们是沿着所有的棱写成的。”
书的语言不能光用一个美字所概括,它是一个梦与记忆的组合体,唤起你一切或美好或悲伤的回忆,只是这些回忆透过这温暖明亮的梦,被重新绘上色彩,留下的是平淡却持久的暖意。
卡尔维诺的作品有一个特点,就是他很喜欢让读者参与进这本书。比如 《命运交叉的城堡》中,他用塔罗牌讲故事,同时他又把塔罗牌的样子画在一旁,城堡里的人都不会说话,书中所写的故事也只是卡尔维诺对这些牌互相组合的自己的想法,而我们自己又会看着这些牌想出什么故事呢?这便需要我们自己去思考。《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的结构则是更为荒诞,与其说它是读本,不如说它是写本,卡尔维诺在这本书里模糊了读者和书中人物以及作者的界限,模糊小说和现实的界限,也模糊了小说本身的轮廓。
回到《看不见的城市》本身,这本书就像一座迷宫,也像一场游戏,继续搬上卡尔维诺的原话:“读者必须进入它,在它里面走动,也许还会在它里面迷路,但在某一个时刻,找到一个出口,或许是多个出口,找到一种打开一条走出来的道路的可能性。”
书中马可波罗一共描绘了55座风格迥异的城市,比如:扎伊拉城由高低起伏的街道组成,层层叠叠。但真正构成这座城市的是它历史与空间的关系。“系在灯柱与对面栅栏之间的绳索,在女王大婚仪仗队行经时如何张灯结彩;栅栏的高度和偷情的汉子如何在黎明时分爬过栅栏;屋檐流水槽的倾斜度和一只猫如何沿着它溜进窗户……”扎伊拉城更像是一个记忆的载体,如同一块海绵一样吸汲着不断涌动的记忆潮水,所以对今日扎伊拉城的描述必须包含扎伊拉的整个过去。可城市又不会轻易地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这些记忆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而这些印记便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
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是一座小城城郊的国企家属区,房屋都有了些年岁,窗上的栏杆早就染上锈迹,楼梯上窗格里都写满了故事,邻里之间的关系放在现在也是极为难得。而小时候的我却并没有太多感触,直到后来搬家离开那里,突然发觉这地方其实有着不同的意蕴,后来又听父母讲起那个地方的故事,更是感觉温馨又有趣。可这些终究是过去,但我依然能把它们作为我对这座城市的回忆,成为我自己的故事中温暖的一部分,并把这份温暖带进一座新的城市。
瓦尔德拉达是一对像镜子一样的孪生城市,一座在湖畔,而另一座是它在湖中的倒影。湖畔的瓦尔德拉达的每一个细节,都会在水中的那个城市完整地再现出来。最有趣的是:瓦尔德拉达的居民都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镜子里的动作和形象,都具有特别的尊严,正是这种认识使他们的行为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即使是一对恋人赤身裸体地缠绕在一起肌肤相亲时,也要力求姿态更美;即使是凶手将匕首刺进对方颈项动脉时,也要尽量使刀插得更深,血流得更多,因为重要的不在于他们的交合或者凶杀,而在于他们在镜中交合或者凶杀的形象要冷静清晰。
镜子外面似乎贵重的东西,在镜子中却不一定贵重。
两个瓦尔德拉达相互依存,目光相接,却互不相爱。
在读到“这里的建筑都有镶满海螺贝壳的螺旋形楼梯”的城市伊西多拉时,也许有人会想到巴塞罗那的高迪的圣家族大教堂;在读到有着“大铜钟、理发店的条纹窗帘、九眼喷泉的水池、卖西瓜的货亭、隐士与雄狮的雕像、土耳其浴室、街角的咖啡店、通向海港的小巷”的城市左拉时,也许有人会想到电影《美丽人生》里罗伯托·贝尼尼骑着自行车穿过的托斯卡纳小城阿雷佐的街巷与广场;在读到“入夜后围着集市四周点起篝火堆,坐在布袋或大桶上,或者躺在成叠的地毯上,聆听旁人所说的词语”的城市欧菲米亚,也许有人会想起《一千零一夜》;而读到“只有通过她变化了的今日风貌,才唤起人们对她过去的怀念,而抒发这番思古怀旧之情”的城市莫利里亚时,也许有人会想起老北京城。
诚然,就如卡尔维诺自己所言:“在《看不见的城市》里人们找不到能认得出的城市”。想表达的想法一种,正是让读者小心不要陷入词与物、名字与真实的对应和隐喻的迷雾中。尽管如此,关于某座城市的记忆和联想,会在阅读过程的某个瞬间,像一道光一样,突然照亮我们的脑海。这种独一无二的阅读体验,就是“读出只属于自己的城市”的体验。
因为在阅读这本书时,我们追寻的并不是我们的眼睛所见,而是心灵所感。许多对城市的感情与记忆,事实上深埋于我们的潜意识中,没有特定的契机,我们常常无法察觉。也许这又如同书中马可波罗所言:“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给抹掉了。”他不愿多讲述威尼斯,是害怕自己一下子就失去她。而我们常无法言说这种感情,也许也是害怕失去这份记忆。
回到正题,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好在哪?
在看得见的城市里,《源氏物语》是源氏公子的京都,《古都》是千重子和苗子的京都;《骆驼祥子》是祥子的北京,《城南旧事》是林英子的北京;《巴黎圣母院》是埃斯梅拉达和卡西莫多的巴黎,《高老头》是拉斯蒂涅的巴黎;《雾都孤儿》是奥利弗的伦敦,《福尔摩斯探案集》是福尔摩斯的伦敦。
而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卡尔维诺写道:“听的人只记着他希望听到的东西。掌控故事的不是声音,而是耳朵。”看得见的城市与看不见的城市,并无高下之分。对于个体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与自己有了某种特殊联系的一瞬间,产生了意义。我们大概正在做着和忽必烈一样的事情:“现在,每当马可波罗描绘了一座城市,可汗就会自行从脑海出发,把城市一点一点拆开,再将碎片调换、移动、倒置,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组合。”
有些书带我们看到他人的世界,有些书带我们看到自己的世界。
《看不见的城市》就是这样的一本书。
(作者系2018级教育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