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门前的那条路断了。
那条路很老,虽不是什么交通要道,但陪伴着搬来这个小城的爷爷奶奶度过了近二十年的光阴,于他们而言,它算是个老邻居了。这位老邻居几十年来饱受风霜,沉默地目睹了贩夫走卒的吆喝,显贵官宦的造访,垂暮老人的蹒跚,蓬头稚子的奔跑。
如今它倦了,累了,于是一夜之间留给人们的只有支离破碎的路面与交错纵横的裂痕。这对行色匆匆的人们来说,似乎没什么大不了,没人为它的老去诵一声哀悼,也没人为它曾经的贡献道一声感谢。散在路中的石块被毫无自知的各色车辆无情地碾压,化作细小的粉尘弥漫在半人高的空气中。
我从这半人高的灰尘中颠簸而过,那些凹凸有致的石子突兀地闯入视野,散落了一地的悲哀。我面无表情地蹬着自行车,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压气筒,要把心里的悲伤和难过都压出来。夕阳歪歪地钉在深色的云层中,像一枚温吞的水煮蛋,怎么也温暖不了深秋的萧瑟。断裂的路面硌得我不停抖动,一同抖动的还有焦躁的心,它仿佛渗满了泪水,轻轻一碰就要使人难过地哭出来。
脑海中还在不断盘旋着奶奶颤巍巍地伸出手,吃力地向我摆动的场景。无尽的簸动中我恍惚意识到,奶奶就像这条垂垂老矣的路,而这条路快要彻底断了……十几分钟之前,我如往常一样,从学校跨上车子飞驰回家。推开门,不见了奶奶热情的问候,只有爷爷招呼我赶紧吃饭。屋里压抑的气氛令人生疑,再推开一道门,奶奶蜷在床上,脸上刻满了被子遮盖不住的痛苦。
曾经以为我的亲人当如秋水般不染尘,也以为那些疾病仅仅是传言,可现在见它猝不及防地降临到奶奶身上并将苍老的她这般折磨,我实在有些惊慌。
一天不见,仅仅一天不见啊,奶奶就如门外那条老路一样骤然倒下,劈头盖脸的程度犹如造物主向我开的一个玩笑。
匆匆吃完饭向奶奶告别,她听见我的“奶奶再见”,没有睁开眼睛,却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向我用力地摇晃,算作告别。我瞧着那山参似的干枯手指,有那么一瞬间,深深的无助感铺天盖地而来,昏昏沉沉有种天人永诀的错乱。
我不知道我该怎样走接下来的路,我也不知道奶奶的生命是否也如我车轮下的这条路般脆弱。
天色凝滞昏黑,厚重的云层如同黏在天幕上的膏药,随着太阳的隐退渐渐地压下来,汇聚成我羸弱肩上万斤的重担。骑过那条断裂的老路之后,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条笔直的、延伸向学校的大路。
伴随我冲进教室的不止是催命的铃声,更有嫌深秋太晚而如雪片般飞舞的考卷。我坐在窗边看着雪片上触目惊心的赤红,心里想今天都遇到了些什么事儿啊?这时候窗外应景地响起了踢踏舞的拍点,无穷无尽的雨水从灰色的云层上飘洒下来。在这个时候,只需一滴雨击穿现世的黑暗,就可勾勒出永恒的悲哀。
我盯着那些嘲笑我的习题,盯着那个低得可怜的分数,盯着我写下的高得吓人的目标,钝痛缓慢地在心里来回。我不知道我的路在哪里。也许它和奶奶的生命,和那条老路的结局是一样的吧。
我咬着嘴唇一边抹眼泪一边写下一串串数字,繁复的公式与计算让人头疼欲裂,四壁寂然,唯有纸笔的轻微摩擦声响昭示着现实的存在。我偷偷抹把脸,狠下心告诉自己这就是我要走的路,拼死拼活也要走出来,再怎么样也得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病床上的奶奶。说这话的时候肩上的担子更沉,但我除了往前,再往前,咬牙抵死,承受万般磨难,别无选择。
数不清多少个日月轮换之后,试卷又如雪片般堆满了初冬的世界,我如往常一样骑车冲出奶奶家,恍然间漫天的尘沙已如呵气凝结成的轻霜渐渐退散,一条崭新宽阔的大路从我的车轮下延伸,直指天边绮丽的晚霞。
在这条新路上,依然是行色匆匆的人们,我的耳畔依然回响着奶奶告别时的唠叨。
它好像和以前一样,又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我默记着新背的单词,路过一个又一个路口。行人过客千千万万,萍水相逢之后又咫尺天涯。
他们在路上,奶奶在路上,我也一样。
(作者系2018级公共管理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