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读书的年岁里,有时很慌张,大多是为了准备即将到来的考试;有时很闲情,往往是在某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里,爬上阳台去捧着书读;有时小心翼翼,多半是在紧张的课堂上偷摸着看闲杂之书;有些时候,却经历着反反复复、不知所措,那往往是和张爱玲对话的时刻。
读张爱玲之前,我喜欢三毛。每次去书店时,总能看到三毛全集旁边紧挨着张爱玲的作品,相似的一本本摆到一起,像是某种暗示的存在。然而那时我只是买一本三毛回去,我最喜欢看《撒哈拉的沙漠》,那里有三毛和荷西最美好的记忆,也是最真实的生活记录。在三毛的笔下,好像没有特别尖锐的矛盾、没有值得讽刺的人性,就连她所写的追悼荷西的散文《夜深花睡》也是飘着淡淡的忧思,没有多少激烈的难过。三毛给我一种疏远的优雅感,包括她的软糯的嗓音,还有她独特的经历,都化在文字里,供人评阅。
但张爱玲截然相反。我第一次读她的作品,是大家都熟知的《倾城之恋》。故事里白流苏和范柳原因为一场突然爆发的战争最终走到了一起,结尾处张爱玲写道:“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我想在如此美好的结局后面,“苍凉”一词让人实在心情不够圆满,但出于对完美结局的热爱,我草草结束了这个故事。后来再翻开,读到流苏与柳原结婚后,“柳原现在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给旁的女人听。”才发觉《倾城之恋》并没有我想象得那样完满,原来白流苏与范柳原一直在互相试探、比较,爱情和婚姻始终不是同轨行进的列车。
在张爱玲的世界里,有太多特立独行的标签。她喜欢写都市生活,对于很多作家来说,清雅的田园风土才是心之所向,很多厌倦了都市的文人都有一颗解甲归田的心,仿佛只有山水才能让他们找到心灵的宁静。但张爱玲格外喜欢都市,在她的世界里,都市才是她真正的故乡,那些钢筋水泥的事物,那充满现代建筑却蔓延旧思想的城市,都是她笔下从未断绝的故事。在《桂花蒸 阿小悲秋》里,张爱玲写了一个普通的苏州姨娘阿小,全篇遍布了很多的琐碎细节,以及她本人独特的章法:“百顺坐在饼干筒上盹着了,下起雨来了,竹帘子上淅淅沥沥,仿佛是竹竿梦见了它们自己从前的叶子。”她的大部分文章收录于《传奇》,我很喜欢张爱玲对《传奇》这本文集的定义:传奇不见得是多大的故事,小人物每天也有传奇上演。正如她在自己的作品中基本涉猎很多饮食男女的故事,作为经历了战争的作家,她并没有其他作家那样悲郁的文风,而是用一双清冷的眼看这个时代,很多错综复杂的人性,在战争中也许都被行为所掩盖,但情爱不会。一个人在爱情中会表露自己的某种特性,而即便是战乱的年代,人们依旧要生活,张爱玲就是这样用她的故事带着读者回到当时的上海,去体味那些令人唏嘘的爱与恨。
张爱玲的小说与散文给我不同的印象,她的小说往往选材大胆、嘲讽,散文则更多纪实成分。而在小说里,张爱玲可以说是炫尽了技巧,几乎每一个字都是珠玑,且常常摆出电影蒙太奇的手法,让人眼花缭乱,尤其体现在写景方面。在《第一炉香》里,葛薇龙第一次来到姑妈家,张爱玲写道:“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一些极度鲜艳的词汇,让人应接不暇。《心经》里写小寒与父亲的感情让我在第一次阅读时不知所措,《封锁》里经典的“生命像《圣经》,从希伯来文译成希腊文,从希腊文译成拉丁文,从拉丁文译成英文,从英文译成国语。翠远读它的时候,国语又在她的脑子里译成了上海话。那未免有点隔膜。”一段对于生命的翻译的描写正是都市人生活的真实写照。一对普通男女,在电车封锁之时偶然相遇、短暂相恋,时空的短暂失衡让他们的生命产生交集,却在一切回归常态时各自回到既定轨道,这样现代化的场景放在今天似乎依然有迹可循。在小说《金锁记》里,张爱玲写了一个既可怜又可恨的女子———曹七巧。全文读下来,似乎七巧是一个极度刻薄而可怕的女人,但在情节几乎别无二致的另一篇小说《怨女》里我却发现张爱玲对银娣的刻画明显宽容了不少,她的人物形象更丰满一些,相较七巧的尖酸,银娣更软一些,很多在《金锁记》里直白而残忍的桥段在《怨女》也有所弱化。相比更让大众印象深刻的另一篇小说便是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我在看了原篇后转而去看了同名话剧,很喜欢导演的表现形式,事实上除了我们熟知的“白月光”、“朱砂痣”的经典段落,在结尾处,佟振保向孟烟鹂掷去台灯,“振保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得意之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着,静静的笑从他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这里的比喻我第一次看到时觉得实在是太生动,仿佛有无限的画面感涌现。最终振保还是被旧日的“善良的空气”所腐蚀,“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张爱玲对我来说始终是个很独特的存在,不知缘何,我总是在某个片段翻起她,然后不停歇地去汲取她的文字,却又在读过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再去翻阅。然而每一次重逢,都会有不一样的体验,对她最深的印象永远是那张抱臂而站的姿态,看似冷清地俯视着尘世的种种,却总能在俗化的市井里寻到最微毫的秘密,那是人心最细腻的角落。
(作者系2017级新闻传播学类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