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你把屋里几个祖辈儿埋的地方搞清楚,以后有时间来看看。等我哪天去见他们了,也会埋在这附近。你也要顺道把我看看。”奶奶走在前头,头也没回,小声嘀咕着。
“你记得来看我啊,以后!”这次奶奶回头,又强调了一遍,脸上还泛着笑。
我的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一时没缓过神来。
面前是一个小土坡,坡道两旁是参差疯长的野草,有的带着刺。要是从旁边小道蹿一下,这带刺的鞭子就结结实实地甩在你身上,隔着棉衣都生疼。倒是这草地里栓的不知谁家的小羊,好似有铁齿铜牙,无论带刺与否,统统扯进嘴里,发出有节奏的咀嚼声,还挺享受。坡的尽头,几块石头堆起一座老坟,稀稀拉拉插着几个彩纸灯笼,颜色暗淡了的是之前的,颜色鲜艳的估计是昨天刚插上,随着风“咝啦”摇晃,像极了古代女子发钗上的吊饰。只不过这一个渲染的是死的沉寂,另一个散发的是生的活力。
现在是大年初二下午。暖阳,暖风,暖冬。奶奶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硬拉着我陪她去上坟。这上坟的事我们家其实几年没弄过了,所以我很纳闷她今年为何一定要去。
土坡有点陡,对古稀之年的奶奶来说要花些气力。但这土坡是个阴坡,刚好不受太阳的照射,可以让老人家享受到些许清凉,少出些汗。奶奶走一步,顿一下,走一步,顿一下,也不要我扶,就这样到了坟跟前。我提着纸钱袋子跟在她身后。这座坟是今天下午的最后一站,坟的主人,是奶奶的父亲。我跪着磕了头,便拿出纸钱放到盆里烧,奶奶就地坐在坟前的青石板上,将纸钱对半折,一张一张地往上搭。起初看奶奶坐得离坟头那样近,牛鬼蛇神的故事听得不少的我还本能地有些顾虑和害怕,可又一想,这里面长眠的,可是奶奶的父亲呀!即使阴阳两隔,父亲这个词依然有着沉甸甸的含义吧!与父亲挨得近点,每个女儿都有这样的本能吧,于是心中的不自然稍微舒缓了些。
“爹,我带着你重孙儿来看看你。”奶奶卷了一小沓纸钱,搭在盆的边缘,火苗顿时又旺了起来。
“你在世的时候喜欢打牌,瘾大可钱不够,今天给你把钱备足,你在下头抛洒(方言,意为敞开手脚)用!”奶奶说完这话的时候,侧过了身,望着墓碑,同时用手扯着碑旁的蜘蛛网。
时间此刻好似停滞了,好似这坟外的老人,坟内的老老人,密到令人窒息的山与林,被打包塞进了时间的黑洞。火苗吞噬着纸钱,发出噼啪的声音;那小羊不知是吃饱了打饱嗝还是被刺条划伤了疼的缘故,一声接一声地咩咩叫。这两种声音夹杂在一起,才又一点点地将我从黑洞里扯出来。
纸钱已经烧完了,成堆的灰烬在风中翻绕。奶奶还坐在那里,一点点地扯着蛛网,一个角落不肯放过……“你记得来看我啊!”看着奶奶的背影,这句话蓦地又在我耳边响起来了。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喜事,走了是丧事,“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从古到今,人们对于死亡都看得很重,人走了,别人吹吹打打,敲锣打鼓,意在体面地走,热闹地走,这是一辈辈传下来的习惯。奶奶一辈子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她也不能说不爱热闹,只是她想要的,不是那种人多嘈杂的热闹;她可能觉着无论什么时候,几个孙子能去瞧瞧她,就是最让她开心的“热闹”。
渐至黄昏,天空的颜色由蔚蓝变成了血红。土坡依然享受不到残阳的眷顾,不远处一条清晰的分界线,半边阳光,半边阴影。
我又多愁善感起来了:阳光与阴影之间,只是一条线的距离,却是两个世界。就像现在的奶奶和她的父亲,一道石碑,两个世界,中间是深深的、无法被满足的思念。现在,那看不见的线的两端,是奶奶和她的父亲;以后,应该就是我和面前的这个老人了吧。这种命运轮回般的仪式,好像谁都不能改变,它是生命的不变定律。我们能做的,只能是珍惜当下,趁老人们还在的时候,往有限的时间里多填注些美好的回忆。
原来,那句“你记得来看我啊”,也只是让这线中间的无尽思念有个安放的地方罢了。
日头又下沉了一些,阴影的区域渐渐吞噬着被阳光普照的大地。奶奶停止了清理蛛网,坐在石板望着那碑,依然背对着我,像一个沉默的树桩。
奶奶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奶奶会想些什么呢?我不禁好奇。
奶奶是个老黄牛式的农村妇女,她一辈子都在劳动、吃苦。从和爷爷一起把我妈姐妹三人送出农门,到现在依然不愿歇下手来,还主管着十多亩田的高粱。她和她的父亲,她父亲的父亲一样,用双手从田里刨出一个家的明天。但她更了不起,她用她和爷爷的努力,完成了我们整个家族的“农转非”。人们常常把先天拥有优质资源的人描述成“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一直觉得,奶奶,这个勤劳朴实而坚强的普通农村妇女,是我们家族后人可以依靠的“巨人”。
我忽然好像能猜到奶奶心里想的了。她或许正在自豪地向父亲炫耀着自己一辈子耕耘的成果:培养了三个优秀的女儿,看着她们建立了三个幸福的家庭,而不至于脸朝黄土背朝天去谋生;她也有可能正在向父亲撒娇,哭诉着这些年自己的不易:隐忍,疲累,浑身的病痛,和永远睡不好的觉。就像她小时候会在割完一块田地的杂草后向父亲炫耀一样;就像她在学堂受到责骂时,回到家对父亲哭诉一样。炫耀也好,哭诉也罢,都是女儿与父亲之间的交心话,无论是老还是少。
数年之后,当我成了墓碑前的人,我又会想些什么呢?
悲伤是肯定的,生与死是个永恒的悲伤话题。但仅仅只有悲伤、缅怀吗?又好像不是。我好像超脱了悲伤的境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征”,这句政治领袖的金句突然从我心底响了起来。奶奶完成了她这代人的使命与长征,在她父亲的碑前,炫耀也好,哭诉也罢,都带着满满的欣慰。数年之后,我遵守着约定去看奶奶,站在她的碑前,又该如何诉说着我的故事,我的成就,甚至我的遗憾呢?能不能像她一样,交上一份无愧于自己的人生答卷呢?
“你记得来看我啊!”这句话又在耳边隐隐地响起来了。可我现在却听出了些别的东西。这里面好像有点期许,也有点鼓励;有点希望,也有点力量。
“咩,咩……”,那小羊忽的叫唤了两声,把我惊醒。我顺着望去,只见那羊儿跪着,舔着嘴喘着气,一副吃饱喝足的闲态。再看奶奶,发现奶奶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我忙上前扶着她,下了坡,往家里走。一路上奶奶没怎么讲话,也没有嘀咕那句“你记得来看我啊”,可能她老了吧,刚说的话转身就可能忘记。
太阳已经落下了山,夜色渐渐蔓延开来。
那光与暗的分界线也延展到了看不见的远方。
(作者系2017级行政管理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