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绘饰华美的雕花阁门,俯瞰雕饰精巧的楼台屋脊,远望错落起伏的山峰平原,我听到那一片苍茫大地与河流湖泽交织着不息的长歌。一时间,昔日盛宴上的觥筹交错似乎仍未停歇。
我走上前,拂去座榻上的尘埃,昔人的谈笑声犹在耳边回荡。案几上铺散的文章仍在历史轮回的濯洗中发出耀眼的光芒;搁置在一旁的毛笔依旧浸满着一砚墨香,于不知不觉中墨染芳华。
缓缓步出阁外,正值雨过天晴,虹消云散,阳光下透出了故人的身姿。
从故人的笔下知道滕王阁那里青翠的山峰耸入云霄,凌空的楼阁有一种飞翔在天的恢弘气势。那里更有阳光朗煦,落霞与孤鹜一起飞翔,秋水和长天连成一片的绝世美景。
这滕王阁,是个会让人心生向往的圣地。而王勃,却是个让人怜惜的名字。
乾封三年,王勃任沛王的沛府修撰。当时,斗鸡活动盛行。各位王侯整日斗鸡,互有胜负。
一次,适逢沛王李贤与英王李显斗鸡,年轻的王勃,玩笑地写下《檄英王鸡》一文,讨伐英王鸡,以此为沛王鸡助兴。
此文风传一时,为高宗得知,高宗圣颜不悦,斥责《檄英王鸡》意在挑拨诸王关系,立即下诏废除王勃官职,禁入沛王府。
从此以后,他漫游江湖,客居剑南,登山远望,睹物思古……六年后,王勃私自藏匿罪奴曹达,被同僚告发。曹达猝死在王勃府内。“擅杀”官奴,依唐律,犯死罪。
幸逢上元元年八月,改元大赦,勃得免一死。
可他父亲因受其牵连,贬职为交趾令,远谪到南荒之外,风烛残年,奔波于沧海之外。上元三年,王勃带着愧意,再次前往交趾,探望父亲。
“满眼风波多闪烁,看青山,恰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喽……”
王勃被船歌惊醒:“老人家,这是什么地方?”
老人家笑道:“你是做着梦来的吧!”
随即,王勃起身说:“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风里来浪里去的人,有什么大名不大名的……那就,叫我秋水翁好了。”
“你是做何营生的?怎么会昏倒在那个草滩上?”老人家问道。
“啊?我……我是行医之人。”
“医者?你趴在那草滩上啊,倒活像一条搁了浅的大白鱼。”
王勃立即跪下,十分恭敬地说:“谢过秋水丈人救命之恩!”
几日了,湖上没有一丝风,船行不动。世人等风,惟王勃等死。
人活在世上,从梦里来,又回梦里去。可对秋水翁来说,有酒便是快活。
恰是傍晚,王勃见岸边树枝上都簪着红粉的桃花,便问秋水翁缘由。秋水翁说:“这儿有位姑娘叫落霞,她从小就被教坊司选进皇宫,演习歌舞,好似仙子。可四年前被贬,她心有不甘,从那时开始,便拿纸做了桃花系在这树上。”
深夜,王勃偶遇落霞仙子,仙子便请王勃来亭上稍坐。
落霞斟满酒,说:“听说先生从长安来。今天请您,就是想让您跟我说说长安。”
“长安?还是以前的样子吧。或许,日日不同。我虽旅居长安多年,却从未看清过长安。”
落霞轻吐一口气:“唉,我也就只知道长安的一株桃树!”
“桃树?”
“对!我自幼入宫,却不曾见过长安的街市。我和姐妹们的院子里有一棵好大的桃树,每年春天都会……自我离开长安,那桃花,应该已开了四次了。哪像这纸花啊,四季都不会凋谢。”
落霞望着茫茫江水,低头吟道:“妾本深宫妓,层城闭九重,君王欢爱尽,歌舞为谁容。”
她不知眼前的这位公子正是王勃。
王勃故作不知,“这不是王勃的 《铜雀妓》吗?”
“先生在长安,一定听说过王勃,王子安!我不曾见过子安,但我知道王勃这首诗写的就是像我一样的可怜女子。他笔下的诗句,正是落霞的心曲。”落霞又悲又喜。
王勃说:“王勃追逐富贵,这只是他失意时,借题发挥,以散胸怀罢了。”
“这首诗传入宫中,我把它谱成了曲子,常常暗自吟诵。谁曾想,被则天皇后听见了。皇后大为震怒,便将我从內廷供奉贬至散乐部,放逐民间……他害了我一生,我心里却再也放不下他。”
王勃听罢,回了船,坐在船头犯痴,忽地将刀从渔人手里夺过,砍断了笔。
秋水翁见了,冷笑一声,说:”你这是做什么?‘医生’开错了方子,倒怪笔不好?”
“害人复害己,我是什么医生?”王勃说:“不祥之人,作不祥之文。即便是来世,我也再不染指笔墨了。”
秋水翁冲王勃吼道:“少年人不知深浅,怎可随便起誓!”
这一夜,王勃无心睡眠。
次日,到了该走的日子,王勃向落霞仙子辞行,说:“我过两日就要走了,特来与姑娘道别。临走前,我想讨朵纸花,留作纪念。”
落霞应允了,请为先生起舞送行。谁知舞了一半,落霞便昏倒在地。王勃无能为力,将落霞安顿好,便奔回了船上。
人之心血总共不过三升,落霞性情内向,平日里心思郁结,这四年来她已耗去两升之多。若要扭转乾坤,驱使造化,最少也须百金之数购得数十味珍奇药材。可此地偏远,无处可寻。
“咦,想得重金也不难,除非你能写文章,能写好文章!九九重阳,洪州阎都督在滕王阁大摆筵席,遍请文人雅士去写文章,如果让那个官看中了,那就是一百两的赏金到手呀!”秋水翁叹了一口气,说:“可惜,你呀只是个医生。你就是写得天花乱坠也没有用。再说,这几日,湖上一丝风都没有,根本开不动船。”
王勃突然起身,说:“风?风?来风啊!来风啊!我要违背不再动笔的誓言。上天!惩罚我好了!但请先借风一用,借风一用!我要去滕王阁!”
九九重阳的前几日,湖上正好起风,秋水翁载着王勃赶往滕王阁。
王勃如愿登临滕王阁。当日,觥筹丝竹迷乱。阎公都督请宾客们为滕王阁宴作序,令书童向在座宾客递上纸笔。但众人都推辞了,或说不堪当此大任,或说后学不敢僭越,或说文笔粗浅,不敢贻笑大方。
席上一人起身说:“阎公佳婿孟学士学富五车,还是请他为今日雅集锦上添花!”
阎公对各位宾客的做法十分满意,正好可借此在众宾客面前夸耀女婿的才华。
王勃见此状却说:“王勃才疏学浅,愿竭诚为诸公作文助兴!”
阎公不悦,“久闻子安先生,善打‘腹稿’,定要假寐片刻,以壮文思。子安先生尽管小睡片刻,不必拘礼。来人!陈榻!”说罢,借口更衣,便与其婿离开了。
听闻此言,满座唏嘘,悄声议论纷纷。
“这王子安怎么如此唐突?”
“阎公的女婿,昨晚已撰好了文稿,今日就照搬照演,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嘛!”
“小子无知,自取其辱呀!”
王勃听到这些,心绪不宁,毫无头绪。这时,书童便呈上来一只断笔,说:“这是一位老船工刚送到的,他请公子收下。并让在下带给公子一句话———笔虽断,锋颖未残。”
王勃大赞,“好!说得好!”顿时,文思泉涌。
可是阎公不放心,遣人窥探王勃所撰之文,并命其一一汇报。起初,报曰:“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阎公不以为然,认为不过是老生常谈。其婿也说:“那王勃,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徒。看来久享盛名之人,十之八九名不副实啊。”又报,“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公沉吟:“此乃故事也。不报也罢,不报也罢。”再报,“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阎公已坐不住,说:“快传,快报!”。当听到再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阎公倏地坐起,感叹曰:“此二句,真乃千古绝唱。此真天才,当永垂不朽矣!”世间得此佳句,从此江山无价。
待王勃将百金带回之时,落霞早已不在……他便将纸鸢和纸桃花一并焚了。
“‘落霞与孤鹜齐飞’,终有一句,是为你写的。王勃,也将化作一只孤鹜。可我将到哪片天空下,去追赶你的余晖呢。”
这,便是王勃。
这,便是诗人的情怀。
上元二年,假如没有那场意外的落水,大概王勃,会像他所想的那样:侍奉年迈的父亲,然后结识他人生中的钟子期。
但这只是假设,历史本是一卷悲喜掺半的书,王勃的死也绝不仅仅是让后人悲伤。对于王勃而言,死是一种解脱,没有了现实的束缚,他更能够潇洒走一回。
或许在某个晴朗的午后,或许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们仍可以在衡阳水畔看到这位故人的身影。因为这里,始终回荡着他天籁般的诗文、横空出世的才华,还有他那失意却认真的一生。
满怀唏嘘,红颜薄命,天妒英才,沧海桑田百年,竞是物是人非……
(作者系2016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