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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恩师冯天瑜先生

来源: 作者:覃兆刿 编辑:新闻网编辑 时间:2023-09-18 字号: 【大】 【中】 【小】

今天是腊月二十一,连着几天的晴好天气结束了。

当我清理完阳台枯死缠绕的紫藤时已是十一点多,劳动量不大却禁不住小喘,这该死的“阳”,竟让人变得如此羸弱不堪。正躺沙发上休息的时候,突然接到雷平教授发来消息:

“刚刚冯老师走了。”啊?!不是说先生闯关成功,血氧饱和度已重回96%了么?可事实就是,冯先生真的永远离开了我们……冯天瑜教授是我国乃至世界文化史研究领域绝对顶尖的学者,是在学术界享有盛誉的史学家。他的离开,让太多人感到悲伤和惋惜。我自然不敢枉称为先生弟子,无福像他的硕博门生们深入堂奥而领悟真经,但我却又真真确确的算是他的学生,并大受裨益于先生的学术启发和精神影响。

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前中期,冯天瑜教授已在海内外文化史学界颇负声望了,出于格外敬重,我们都习惯于称他“冯先生”。1979至1994年,冯先生在武汉师范学院(即1984年后的湖北大学)执教于历史系,曾为我们系统讲授中国古文化的奥秘、明清文化史。如果说我尚有一点儿研究的自觉和学术训练的话,与冯先生的授业解惑是不无关系的。

我读大学的那会儿冯先生是副系主任,他分管科研学术。彼时整个社会的真学问风气颇盛,学术氛围纯厚。因为我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和学生会学习部长,所以多了些课余收作业、交作业的事务,因而走近老师,获得耳提面命、开阔眼界的机会。譬如系里搞学术讲座,我便有协助老师贴海报、参与接待专家的任务。因此我有幸走近考古学大师夏鼐教授,与北大罗荣渠教授共进午餐,还为考古学专家刘彬徽先生负责拎开水一个学期。

冯先生当时住在一处红瓦覆盖的平房。并不宽敞的寓所里,我亲见悬挂于沙发上方的梁启超手迹,始知冯先生的父亲冯永轩教授乃王国维、梁启超清华院弟子。如此家学底蕴,自然令我万分景仰。

要说听冯先生的授课或者讲座,如果没有一定的预习或案头大约是不太会被吸引的。他风格儒雅,绝无张扬磅礴的气势,也不大会有抑扬顿挫的节奏,反而是一种极平和低调、风清浪平的,给人围炉而谈的感觉。冯先生以渊博和论理的逻辑引人专注,有心者自能在看似波澜不惊中听到重音和豪迈。

就因为上冯先生的课,本来毫无方向感的我开始对文化史尤其近代人物如王国维、梁启超、胡适等产生兴趣。我到图书馆看饮冰室文集,翻走向世界丛书,买梁任公年谱长编,还将毕业论文选题定在梁启超教育思想研究。其中关于梁启超的“趣味”观还在《教育评论》上发表,另有一篇关于杜甫的浅薄短文则完全是先生授课时的课堂作业,后来发表在《史志文萃》。1990年,我在《湖北大学学报》(哲社版)发表《论梁启超在中国近代美学史上的地位》一文后,鲁毅教授告诉我,冯先生还问他:

“是不是我们系里的那个小覃啊?”冯先生学术活动多,大约系里的行政事务就不太敢占用他的时间。可就在我行将大学毕业之际,冯先生却专门去听了我的实习公开课。那是1987年春天的武昌文华中学,教室后面的走廊坐着老前辈何澄亨先生,还有冯天瑜先生、张锡璇先生、李崇义先生、孙光礼老师和吴志平老师以及丁木森先生等多位中教界专家。我不知道当时冯先生对我的表现如何评价。留校之后,我又得亲师补益之便,直到冯先生调入武汉大学。

2010年12月3日,我一早起来便给冯先生家里电话,说想借开会探望老师,师母说老先生买过早的去了,让我九点前再联系他。于是我带上几件准备与老爷子一起欣赏的“宝贝”,驱车前往珞珈山。

九点,冯先生早已等在办公室。听说我带的“宝贝”有点沉,他特意嘱咐我在哪边上电梯才好。

老师对人的谦和,是骨子里的涵养。从我读大学到他离开,这种儒雅风格和谦和态度从未褪色。最让我感动的是进他办公室前须得叫开的那道伸缩铁门。在武大逸夫人文楼五楼,我已是好几次感受这种“关门闭户”的清静寡淡了。可这才是大学教授办公室应有的风景啊。

先生闻声出来,工作人员抢先替我开了门。这时办公室电话响了,听得出是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友在遥远的地方向先生致意。冯先生一边听电话一边示意我坐下,并特意递给我新版的《中华文化史》,扉页早已签好“兆刿君雅览——冯天瑜赠于2010年武汉大学”。电话过后,我们聊了些关于学术会议的事。我见先生的办公室一角有几张白卡纸,提出能否用毛笔写句话,以便学生挂在新置的书房和办公室。他略显腼腆地笑着:

“我的字没有练过,实在写得不好啊。”但他仍高兴地让工作人员找来墨水和纸,一幅书“山高水长”四字,另一幅写“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过了一会儿,他觉得白卡纸的效果不好且不大方便折叠,于是又叫人拿来宣纸,重新写了一张“山高水长”。先生还边写边说:“我很喜欢这几个字表达的意蕴。”

山高水长。先生是想告诉我,只有厚重的积累,才有不竭的延伸和发散。我得埋头多读点儿书。

这次见面还有一个细节令我汗颜。在准备书写的过程中,我递给先生的毛笔坠落了几滴墨水到地板上。我想等先生写完再来擦洗也不迟,没想到他立马放下手中的毛笔,转身拿了块抹布俯身擦拭起地板,直到看不见一丝墨痕方才回到桌前。这件小事让我好生难过了一阵子,也让我感到先生做事一丝不苛、追求完美的品格,当然也有温雅中暗藏急切的性子。

我尤其喜欢冯先生的文字风格。行笔之处,总是娓娓道来,智识与情趣,总给人清奇不拘而又典雅厚重的印象。可以说他的文章是天分与积累两得,理性与趣味共生的。有一天,先生推给我他的《月华集》电子版和题记,我说先生您出随笔太好了。我不知先生是否听出我爱他的文字比爱他的学术话题更多。

冯先生对时间的把控和事情的认真投入体现了一位学者的谨严。我和他的每一次见面,先生都未爽约,准备送我的书,总是早早亲笔签好。看着书架上他的一本本书,《明清文化史散论》《中华文化史》《“封建”考论》《中华元典精神》《中华文化生成史》《张之洞评传》等等,先生治文化史并由此论及社会政治,视野宏阔,论理精微,经世致用,于文化思想和文明理路的深入发现,洵为公认。

高山流水,冯先生用一生诠释了学术和人生的积累与影响。当世如他那样博闻强识的学者,的确是极为少见的。

2022年4月2日下午,我约好去看先生并就有关话题向他讨教。进门后,先生首先递给我已经签好的几册图书,并指给我看架子上刚出的文集。那天细雨霏微,天色较暗,客厅里竟没有开灯,看得出我进门之前先生是坐在窗前看书笔记的。我说您注意眼睛啊,这么暗怎么也不开灯啊,他说习惯了还看得见。就这样,窗外下着小雨,些微的花香随风飘进来,清新的空气和幽静的氛围。我与先生谈到博士生正着手的选题——近世民生公司,一时他兴致大涨,直言民生公司档案史料价值非凡,值得好好整理和研究。他针对长江大抢运是“东方敦刻尔克”的说法,从时间、规模和战争中的影响开始分析,提出倒是应将英法联军的撤退活动称为“西方的长江大抢运”还差不多。后来又谈到卢作孚重交通、重教育,在谈到公私合营和卢作孚的悲剧结果时,先生说这些你就暂时别涉及了。

也不开灯,就这样安静地听先生讲,面对我偶尔的插话或发问,先生都是信手拈来。显然这并非他的研究话题,他却能如此熟谙于其中掌故,中西对望,情绪激越。那一刻,学生心里真的涌起一种胡适之望梁任公宛若云端的感觉。

没想到,这次见面竟是我与先生的诀别!除了先生的学术著作,我的书架上还有先生手签的师祖遗著《冯永轩文存》《冯永轩手批梁启超王国维讲义两种》等,这些文献的整理和出版,饱含了他对家传文物化为社会文化资源的一片赤诚。

冯先生极珍视先父的收藏,却又异常慷慨地将其捐给了社会。他视文物为社会公器,主张专业有序的收藏和广泛持久的共享。

冯先生所藏商周以来之古钱币,绝大多数捐给了湖北大学。古钱谱系之齐全,可谓中不断代,几可与国博的古钱收藏相媲美,这在国内私家收藏中绝对罕见。

2021年10月16日,正值湖北大学校庆90周年,冯先生再为学校捐赠一批仿真书画,为此学校议定集古钱、字画专辟“冯氏捐藏室”。据说过程中冯先生几次提到我,因此我还有幸作为嘉宾参与见证了冯先生本人缺席的揭幕仪式。

冯先生对这些古钱藏品如何真正化为校园文化的一部分,如何以更清晰的知识体系展示给社会公众,真可以说是心心念念。那段时间,冯先生因人在医院,无法亲临校庆活动和藏品布展指导,他便一再电话或留言向我说明他的想法,表示“钱币展应以贝币起首,继以布币、刀币、秦半两、汉五铢、历朝通宝(年号)钱,循时代排列”,并提示我他编的《冯氏藏币》中有系统介绍,可供参考。尤其他还专门留言强调:“这批珍贵藏品是工薪家庭的冯氏父子省吃俭用购置、历经万难保存……”

文化系于记忆传承,因此冯先生对档案史料格外的重视,也特别主张从现存的档案史料中选题开展有价值的研究。大约这也是我虽长期执教于档案专业,远隔门墙之外却仍时有机会见到先生的缘故。我曾有幸陪他左右参观省档案馆,听他讲晚清和民国档案史料,讲张之洞、汉冶萍和辛亥革命。当他发现有兴趣的原始材料时,那种热情和专注,深深感染了一旁的我。武汉的学者都知道,冯先生对张之洞及相关研究是倾注了大量心血的。

冯先生风格低调平和,但刚开始与他的接触却并不轻松。他的学识和高度,他睿智的头脑和敏锐的眼光,不免让人在仰慕中生出些距离感。直到有一次我俩在车上长谈,才让我感受到先生从未有过的亲近和老人内心的柔软。

那天我从吉林大学开会回来已是掌灯时分,正在天河机场的行李转盘前等候,没想到冯先生也在,原来我们是坐了同一个航班。因为好一阵子没有见到了,我和先生都有邂逅的惊喜和热烈。我帮先生找到行李,他说学校有车正好把我带上,还执意先送我到家。那时还没有疫情,也不用戴口罩,我俩都坐后排以便就近谈话。我问先生最近身体如何,先生稍作沉默后无不感慨地说:“兆刿啊,我可是死过一次的人啊。”然后告诉我他在心脏手术成功后如何再历生死大关的神秘体验。他说以前听说过濒死情形,这次自己倒是有发言权了,还开玩笑说算是搏命为科学贡献了一个案例。他说深夜入厕后躺下,突然心脏剧痛、大声呼叫两声后自己便不省人事。我说您那是休克了,他说不,医生说呼吸、心跳全无,是真正的死后还生啦。讲到这儿的时候,黑暗中我隐约看到先生的双眼似有泪光……关于冯先生的记忆还有很多,还有一些令人怀想、十分生动又令人感动的温暖时刻,譬如亲见他现场为真人素描作画,譬如他在客厅里递给我一个削好皮的柿饼桃,譬如在珞珈山上我看他手握乒乓球拍爬坡向上,譬如世界杯期间他在群里分享自嘲为“思维体操”的赛况预测……冯先生的离开,我想远不止我等痛失师表,文化史学界永别一学术巨擘,更使天下苍生黎元失去了一位耿直伟大的仁者。

吾师去矣,冬雷滚滚,云霭低垂……

兆刿谨以致诚为文以祭亡师2023年1月12日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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