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瑜先生与郭莹、何晓明、周积明教授合影)
一
从 1979 年算起,追随冯天瑜先生求道问学已经四十二年。过去也曾写过几篇有关先生学术功业的文字,但多限于介绍先生的著述创见,而对先生治学的门径理路,少有思考琢磨。此次借有幸参加“文化史研究再出发”研讨会的机会,对此问题有所研习,所获心得,不敢自夸,谨呈同门诸贤分享,更敬请先生教正。
先生曾概括自己的学术理路为“即器求道,观象索义”(见 2006 年 5 月 12 日向武汉大学社会科学委员会的汇报),我体会这里的“求道”“索义”,表明先生治学的宗旨在于追寻道义,其中又兼有两重意蕴:一是梁启超、王国维当年强调的“必视学术为目的,而不视为手段”的“书呆子”求真精神,二是李大钊当年赞赏的“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士大夫家国情怀。前者是后者的科学理性根基,后者是前者的终极价值体现。
先生曾在一篇记录自己“心路历程”的文章《地老天荒识是非》(《史学家自述》武汉出版社 1994 年版)里,特别论及桐城派领袖姚鼐的一段名言:“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则皆足以相济;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先生从中得到的启示是:一个以学问为事业的人,应当有理论准备,才得以攀登时代的思想高峰,对错综复杂的研究对象获得理性的真解和创造性的诠释;应当有广博的知识积累,占有丰富的材料,并具备辨析材料的能力;应当锤炼语言,长于词章,要有贾岛“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追求。总之,义理、考证、文章三方面,是先生“潜心探究,乐此不疲的所在”。
先生认为,就“义理”而论,阅读前贤的理论杰作是极其重要之一途。从先秦诸子、希腊群哲到现代各思想流派的代表作,均应涉猎,尤其需要钻研前贤历经岁月淘汰检验的历史哲学论著。作为“看家书”,先生“较用力于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和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二书,在史学理论与方法上从中获益匪浅”。我以为,王夫之是近代以前,中国学理系统中历史观的最高峰;黑格尔则是马克思以前,西方学理系统中历史观的最高峰。先生直接从中吸取教益,在此基础上,又努力学习并把握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根本要义,进而在“义理”考求层面达到旁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和深度。我以为,先生丰厚著述的精彩之根本,正在于此。
就考据而论,先生认为,应作“考据家之考据”与“一般学者之考据”的区分。
“我既钦佩乾嘉学者的渊博和谨严,又不愿追其故迹,将生命全然消耗在名物训诂和一字一句的疏证上。然而,考据精神和考据方法又是十分必需的。对一切以学术为鹄的人来说,都有占领材料,进而对材料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的必要。”“总之,辨析材料决非考据家的专利,而是全体学者的必修功课。对于史学工作者而言,即以‘实录’为治史目标,也就格外需要相当的考据功力。”就文章而论,先生认为,前人对此有两种极端之论,扬雄以为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曹丕则认定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平情而论,作为表达思想的手段,词章重要,自不待言。”中国有文史不分家的传统,追求词章之美者,非唯文学家,史学家孜孜于此且文采斐然者也代有其人。“我甚钦仰前辈史家的文质彬彬,不满新旧八股的呆板乏味,虽自叹才情欠缺,却心慕手追,力图文章有所长进。叙事纪实,务求清顺流畅,娓娓道来;辩驳说理,则讲究逻辑层次,条分缕析。”总之,就文章而论,史学不同于哲学,而较近于文学。“除史论以外的历史著作,哲理最好深蕴于叙事背后,主题更应贮藏于事实展现和形象描绘之中。”我观先生的文章,就气势汪洋、意蕴宏阔而论,颇近任公鸿文,但更添一层古朴典雅的风采。陆机《文赋》所言“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恰是先生文笔的最好写照。
关于治学理路,先生特别强调“贯穿古今与打通中西”的眼光与境界。此意为,史家兢兢业业于专攻方向的同时,还应当“左顾右盼”,以获得比较参数和开阔前景。惟其如此,方能求得历史问题之通解。以清代学术为例,就清学论清学,难明究竟;唯有考镜源流,对阳明心学、程朱理学、两汉今古文经学乃至先秦诸子学有一个贯通的认识,才能明白清初复宋之古,清中叶复汉唐之古,清末复西汉之古,进而上溯先秦孔孟之古的因由所在。 不仅如此,先生还指出,即使研究“纯粹”的中国问题,也有必要打通中外,于比较中窥探奥秘。1998 年以后,先生有近五年时间在日本讲学并从事研究。借此良机,先生与多国汉学家论难究学,开掘异域史料,运用王国维先生“二重证据”三法之两条——“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在中、西、日文化的比较勘验中,将中国文化转型研究向纵深处拓展。
总之,先生认为,治史者不能自闭门户,而应将古今中外尽收眼底。对于学者个人来说,可以侧重宏观,也可以侧重微观。前者应当吸取别人的微观考察成果,上策是自己选择切关宏旨的微观问题,从第一手材料抓起,使得宏观把握免于“空穴来风”之讥;后者有必要借鉴别人的宏观视野,上策是把自己探讨的专门问题置于纵横比较的网络之中。先生归纳道:以有限生命去了解无穷的中外古今,当然力不能企。唯一的弥补之路是学习。
“学习他人比一味鄙薄他人要困难得多,却又有益得多。”长于宏观者往往批评微观研究者的细琐,长于微观者往往批评宏观研究者的空泛。其实,双方都不可忘记从对方那里汲取自己所缺乏的学养——宏观研究者应予补充的“精密”,微观研究者必须借助的“博大”。双方应当携手共进在“即器求道”、“观象索义”的学问途中。先生曾言:“天将降大任于治史者,必先精思义理,苦心考据,擅长词章,并致力于三者间的‘相济’,于宏大处着眼,从精微处着力,方有可能成就‘表征盛衰,殷鉴兴废’的良史。”以此心语观照先生的学术理路,庶几可得个中奥秘。
学术界不是逐热避冷的名利场,不是捧角追星的娱乐圈。学术事业乃天下之公器。长期以来,从事中国文化史研究的学人为数众多,但就成果贡献与学术影响而论,能与先生齐肩者,并不多见。究其缘由,先生的家学渊源与天资禀赋固然是优越条件,个人的勤奋努力也是促成因素,但这些可能还不足以说明全部问题,或者说关键问题。笔者追随先生问学多年,感受最深的是先生始终以学术为自己的基本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且从不受各种外在影响的干扰,不求且不受现实“爵位”,不惧且不理莫名毁伤,专心致志,潜心治学。由“而立“不惑”“知天命”一路走来,心无旁骛;以古稀乃至杖朝之年,依然笔耕不辍,不假手于人,不开学店,不当“老板”,借助先进的电子书写板,一字一句,一行一段,一文一著,皆自得之。观者皆以为辛苦备尝,先生却自得自幸,乐在其中。之所以如此,盖因学问之事于先生,就是生命意义的全部,或者就是生命本身。由此说来,这已经不是什么“积极拼搏”的人生姿态,而是一种从容淡定的人生境界。
先生的学术成就可研究而难以企及,先生的学术理路可揣摩而难以模仿。但是,先生以学术为生命的人生境界,现实地为我们标示出道德文章的高山景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二
先生名气很大。笔者出差、开会,常遇景仰先生之名而未见其人者,打听“冯老先生”如何如何。对此, 笔者即笑而答曰,对冯天瑜,称老师可, 称教授可,称先生亦可,唯称“老先生”,则大不可。何则?先生乃1942 年生人,刚“知天命”,正当壮年,此其一;且先生之心态,工作激情,生活雅好,与吾辈不惑之人相比,丝毫不显“老”气,此其二。
又有询问先生模样者。先生不善照相,开会、访问、讲学,留影虽多,但神采飞扬者绝少。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一是因早早谢顶而显出的宽大脑门,二是略显凹陷的眼睛。先生双眼惧强光刺激,常作眯缝状,而在与人交谈时,却放射出深邃的光,同时又传递出浓浓的亲切与友善。
先生是大名人。这名,绝非时下常见广告吹嘘、廉价奉送的“著名 xx 家”所比。由于在文化史研究领域内的杰出成就,先生于 l986 年被国家科委授予“国家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称号,1988 年,被剑桥国际传记中心收入《世界名人录》,五年后,又被该中心评为“1993 年世界著名知识分子”。
对于有些人,名气大,同时就意味着派头大、讲究大、脾气大。但先生与这后几“大”, 一概无缘。按照有关规定,先生外出,可享受小车接送待遇,但他几乎从不要车,无论路途远近,总是骑一辆破旧自行车前往。先生自认,这“扶而蹬”比伏尔加、奥迪、桑塔纳更具优越性,方便自在,且能活动腿脚,锻炼身体,何必劳神司机,耗费公家汽油。
先生多出席隆重场合,但其衣着极为随便。会见外宾,出国访问,须着西装、打领带。但先生老记不清领带结法, 左缠右绕,不得要领,于是干脆购回“一拉得”式领带若干,届时草率从事,蒙蒙老外。
先生脾气随和,待人极诚恳。住所“门虽设而常开”,从不在门口贴上“交谈勿过 x 分钟”之类告示,令来访者陡生惶恐之情。相识或不相识者登门,一律热情接待。学生、同事、朋友托先生帮忙,新著作序、指导论文、查询资料、推荐报考研究生,乃至介绍工作、征求儿女婚事意见,先生无不倾心相助,竭诚以待。尤其对于登门求教的后学,更是奖掖有加,不惟循循善诱,临别之际,往往取出新作,问清来者姓名,工工整整在扉页写下“xx 同志惠存”字样,馈赠一册,留作纪念。先生与人为善,颇令吾辈钦佩,但有时又不免为先生担心,脾气随和到太好说话的地步,难免也有上当之虞。去年七月,笔者随先生赴珠海开会。某日黄昏,与先生几人漫步街头,被一伙兜售皮带者盯上。待我们各自为战,好不容易摆脱纠缠,再看先生,早已被蒙骗, 购得劣质皮带三条。众人皆为先生大上其当而惋惜,先生却道:“我看他们推销也不容易。”众大笑,又问:“您要三条干嘛?”答曰:“可以送人。”不过, 如果以为先生任何时候都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那又错了。先生曾于大会之上,当众批评某权要人物以权谋私的劣行,并逐条驳斥其无理狡辩,义正词严,大快人心。笔者曾向先生问及当时心态,先生淡淡一笑:“该说的话,总得有人出来说。”
追随先生问学多年,对其治学经历,略知皮毛。曾有某君与先生同游磨山植物园,听先生一一指点奇花异草,大感惊诧。其实,先生上大学时,所修专业正是生物学。毕业分配到武汉教师进修学院,仍与门、纲、目、科、属、种之类打交道。七十年代以后,先生走上文史研究之路,成就斐然,这在相当程度上与其家学渊源有关。先生父亲冯永轩,早年就学于清华研究院,师从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诸大师攻读国学,后长期任教于西北大学、武汉师范学院等高校历史系。先生母亲曾供职湖北省图书馆,这也为先生从少年时即博览群书提供了方便条件。当然,这些仅为外因。就内因而论,先生天性聪颖固然重要,但更根本的,恐怕还在于先生的勤奋及对事业的投入,非常人可比。
1987 年初夏,笔者随先生赴华东师大参加国际王国维学术讨论会。会议期间,有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辑王有为、胡小静二君来访,邀约先生撰写一部通史性中华文化史。先生初不应允,认为自己功力未逮,研究不够。王、胡二君紧追不舍,又搬来出版社总编,恳切陈词,加之出席会议的学界同仁在旁极力怂恿,先生方答应一试。
第二天,会议组织全体代表赴浙江海宁王国维故居参观,顺便观赏天下闻名的钱塘大潮。上海到海宁距离百余公里,汽车需跑一上午。一路上,但见先生于颠簸之中,埋首思索,手不停书。中午时分,众人伫立堤岸,静候大潮到来。先生悄然递过稿纸数张,翻开一看,千余言的中华文化史写作构想,已历历在目。正当此时,大潮奔腾而至,山呼海啸,壮观至极。笔者在惊叹大自然壮阔奇观的同时,也不禁为先生奔涌的才情与只争朝夕的敬业精神所深深激动。
先生最烦也最怕开无关痛痒的会糟蹋光阴,凡接此类通知,一概置之不理。但有些会议,实在躲不脱,推不掉,只得舍命陪君子。先生学问好,声望高,大家信得过,于是每逢评定职称,总被推举为评审委员,从系、所学科组、校评委会,直到省里专家组,一当到底。不仅教委高校系列,而且省、市社会科学院系列、图书情报系列、群众文化系列,也纷纷发来评委聘书,甚至有评审会会期相互撞车的。先生上午在这边发表了意见,下午又匆匆赶往那边投票表决。更不妙的是,近年来职称评定“制度化”,每年都评,先生更是难得安逸。每议及此,先生一脸的无奈,露出苦恼人的笑。
相对来讲,暑假期间,会议少,干扰少,这便成为先生写作的黄金时段。武汉的夏季,酷热难当,但先生每日工作都在 10 小时以上。笔者多次撞见此类镜头:先生端坐电扇之下, 短裤背心,挥汗运思。见是熟人,先生并无礼仪方面的顾忌,与笔者谈笑风生,每为研究得意之处乐而开怀。后有学校图书馆馆长陈君,体谅先生艰辛,于图书馆大楼地下室内,辟出一间,供先生借用。于是先生大表感激,每日“穴居”,工作进度益增。
先生以中国历史文化为研究对象, 尤其对于中华文化的生成机制、生态环境及其从古代向近代的转换, 见解更为专精。对于中华文化的特质,先生不仅要“知其然”,而且要“知其所以然”,于是独辟蹊径,从地理环境、经济形态、社会结构及元典精神诸方面,探赜索隐,钩深致远。同时又注重与世界各国各民族文化参照比较,纵横捭阖,由是著书立说,成一家言。
先生治学,虚怀若谷,故能汲纳百川,有容乃大。某日,先生应邀作“中华原典精神””学术讲座, 论述《诗》《书》《易》《礼》《春秋》等典籍对中华文化的深远影响。听众之一胡君,于会后致函先生,建议以“元典”取代“原典”。先生阅毕,以为“陈义甚高”,欣然接受,并因此铺陈,论列“元”之十种意蕴,又在交付出版的书稿附加一注,说明情况,“特此感谢一字之师”。或者会问,这“一字之师”何许人也?答曰,非专家教授,乃学校图书馆不满三十一岁毛头小伙。先生文风,清新典雅,每于行云流水之中,给人辞丰意警的体味。
“石韫玉而山晖,水含珠而川媚”,读先生之文,有如登凌峨嵋秀峰,泛舟漓江清流,其味隽永,其乐陶陶。对比时下多故作高深玄妙,以为非诘屈聱牙云山雾罩不足以言学术者,更感先生真名士手笔,大家风范。
先生日日徜徉于五千年古国文明“郁郁乎文哉”的氛围之中,有儒雅之风,而无学“冬烘”之气,某些爱好,还相当“时髦”。
足球乃当今世界第一运动,痴迷者数以亿计,先生即其中积极分子。世界杯足球大赛,中央电视台五十二场全播,先生五十二场全看,一场不漏。即便凌晨转播,也照看不误。只不过怕影响夫人休息,将电视机转移至客厅,调小音量而已。光看不过瘾,还要“侃”,不惟津津乐道马特乌斯如何,古立特如何,里杰卡尔德又如何,而且还就比赛双方的布阵方略,战术选择品评得失,头头是道。先生一好友之子,秉笔于武汉晩报体育部,得知先生这一嗜好,于某日登门,引发先生大侃一通,整成“冯天瑜侃球经”一文,刊载于晩报周末版,引起一片迷惑:此冯天瑜非彼冯天瑜否?
如果说对于足球,先生像绝大多数球迷一样,只侃不练的话,那么对于乒乓球,先生则操演兴趣甚浓,虽够不上技艺精湛,却也身手不凡。研究所新添置乒乓球台一张,众人跃跃欲试,立下规矩,胜者坐擂,负者下台。混战一场,结果大出意料,先生竟然将所内同仁(较先生年轻八、九岁至二十岁不等)悉数挑落马下,擂主地位岿然不动。众人不服,大叫此系轻敌所致,重整旗鼓,将先生打下擂台。先生胜固可喜,败亦欣然,连称筋骨活动已开,痛快痛快。
先生是名人,也是凡人,少不得与衣食住行等“俗”事打交道,这一切又离不开一个“钱”字。
关于“钱”,《人间指南》编辑部余德利君有一至理名言:“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先生对此极表赞同,而且加以自已的理解和发挥。先生常言,作学问之人,钱太少不行,钱太多也不行。此话怎讲?且听论证:钱太少,温饱不得解决,著书都为稻梁谋,哪里还顾得上研究学术。但如若钱太多,又容易被花花世界所吸引,耐不得寂寞,坐不住冷板凳,同样也作不成学问。有此见解,先生对赵公元帅,并无特别礼拜。先生著作颇丰,但从未因稿酬厚薄与出版社方面议论短长,总是人家给多少接多少,完全处“消极被动”地位。
先生“经济头脑”之缺乏,还有诸多表现。由于夫人身体不好,先生“承包”采买等外勤。但他永远摸不清市场行情,也报不出明细账目。买菜从来不比不挑不还价,上当与否,全凭撞大运,看卖菜的太婆、小贩良心好坏。好在夫人宽大为怀,从不追究责任,先生也落得个省心省事。
不唯买菜算账稀里糊涂,一般而言,先生对数字的记忆、感悟能力,也比较糟糕。从来记不住电话号码,也记不准列车时刻。某日一朋友对先生开玩笑,说是谁要成心将先生您蒙得晕头转向,最行之有效、立竿见影的办法,就是连续不断地进行数字轰炸。先生颔首,连称极是极是极是。
但是,在某些特殊方面,先生的记忆能力,又远超常人水平。他对世界各国的地理位置,版图形状,人口多少,面积几何,国民生产总值若干,均烂熟于心。美、俄、英、法、德、日等大国自不待言,就连中南美洲的厄瓜多尔、危地马拉之类小国,也能一一道出,如数家珍。有人将信将疑,当面测试,结果丝毫不爽。笔者也曾不解:地理位置、版图形状之类,少有变化,记忆当属不难;但人口、国民生产总值等等,增长不居,如何记得?就教于先生,答曰:注意搜集,不断补充、更新即可。笔者默然。清人章学诚曾论曰,学者之心,
“必如活水泉源,愈汲愈新,置而不用,则如山径之茅塞矣”。验之先生,更见此言不虚。
先生书房,为笔者经常光顾之地。八九个大书柜,塞得满满当当,但仍有不少书本、报刊堆积于地,仅留窄窄一条过道,从房门通向坐椅。宽大的写字台上,横七竖八、层层叠叠摊开书本、笔记、稿纸。冒昧地套用一个时髦的词汇,房内呈典型的“无序”状态。倒是书房壁上,清清爽爽,别无装饰,单悬书法家黄亮手书对联一幅:
曾三顔四,禹寸陶分笔者请闻其详。先生释曰,上联典故,出自《论语》。
“曾三”,是说曾参“吾日三省吾身”:替别人办事是否尽心尽力?与朋友交往是否真诚?老师传授的学业是否温习?“颜四”,是说颜回自认不敏,但决心按照老师孔子教导的“四勿”去做,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下联典故出自《淮南子》和《晋书》。
“禹寸”,是说大禹不重尺之壁(宝玉)而重寸之阴(光阴),因为“时难得而易失也”。
“陶分”,是说晋人陶侃,励志勤力,常谓“大禹圣者,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笔者闻此,恍然而悟。
中国知识分子,向来讲究道德文章。先生承继先贤,以“曾三颜四,禹寸陶分”自勉自励,意在追求一种高洁、充实的人生境界,其心光明,可对日月,其行正直,可昭后学。先生之人品有口皆碑,学业卓然而成,根基大约正在于此。
(作者系历史文化学院退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