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怒目策马,束发金冠,披百花战袍,擐唐猊铠甲,系狮蛮宝带,纵马挺枪。身后千乘万骑的兵马犹如黑压压一片阴云。只听见将军长长嘶吼一声:“杀——”鼓角齐鸣,一时激越耳畔,将军的长枪快速绕过一道弧线,眼下两名敌人便跌落马下。余光之处一团刀光剑影袭来,他熟练地抬起长枪挡住了那洪水一般扑来的大刀,旋即灵活地仰下腰来,顺势压下长枪,一个侧身便又将那长枪刺中敌人腹部。只见将军黝黑的面部凝结豆大的汗珠,两颊上溅落着殷红的鲜血,双眼里控诉着无尽的愤恨与不甘。
“咔”一声落地,方才让远远看得欣慰入迷的吴师傅回过神来。诚然,这是导演的鸿篇巨制,是编剧的如椽大笔,又何尝不是他的旷世杰作?
吴师傅十多岁就来这儿了,他看着一班又一班的剧组来去,演员们或施抹粉黛,簪星曳月,或雄姿英发,羽扇纶巾,他们是偌大的互联网所谓的流量密码,他们是万众瞩目的璀璨明珠。剧场的闪光灯总是亮得灼目,喧闹声此起彼伏,人头攒动,而吴师傅独自一人守着的道具间却是昏暗又宁静的,而他却乐此不疲,乐在其中。
吴师傅和他满屋子的道具一起,在影视城生活了大半辈子了。如今吴师傅已年过花甲,稀疏的眉毛下眼睛炯炯有神,穿了十年的衬衫早就模糊了花纹,泛着鱼肚一般若有若无的白青色,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瘦削的骨架上。但他总是穿得干净整齐,一尘不染。
吴师傅看着这场戏,将士们身穿的甲胄都是他定期清洗,他想起十年前那个异常的梅雨季,淅淅沥沥没完没了下个不停,许多盔甲竟也生霉。可偏偏剧组不久就要用上它们,他用白醋一件件擦拭清洗去除霉菌,烘干后又揩拭上油,果然那件件盔甲犹如大病痊愈,焕发新生。自此在每个梅雨季前,他都会一件件为盔甲上油,一则防止生霉,二来使盔甲熠熠生辉。他凝望着那些盔甲,犹如父亲望着孩子一般慈爱柔和,眼角不由绽放朵朵涟漪。
还有那把长枪,也有自己的英雄故事呢。吴师傅的思绪飘远到那年夏天,剧组早早收工离开,吴师傅一眼看见那把藏匿在草丛里,被工作人员遗落的红缨长枪。吴师傅正握着这长达三米的精致长枪,悠闲哼唱小曲,步调踩着节拍优哉游哉。突然看见一个湖边嬉闹的孩子滑倒在湖中,“扑通”一声敲碎了吴师傅的所有清闲。而彼时暮霭沉沉,园内人空,嬉戏的孩子根本无人注意。那孩子在澄碧的湖水中沉沉浮浮,四肢乱蹬,吴师傅心头一紧,风驰电掣一般飞到湖畔,手捏长枪的刺端,把它伸向那个溺水的孩子:
“孩子别怕,你抓住我的长枪,我马上把你救上来!”孩子起伏挣扎着,也终于抓住了长枪。
“别说话孩子,水净喝到肚子里啦!”吴师傅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旁人皆说他不亲近,可那天他对着孩子急急喊了不少话。吴师傅看这场金戈铁马之戏看的与众人不同,将军的骁勇是观众眼里所见,他的眸光所掠是金灿灿的铠甲和飞舞的长枪的对唱,是那矫健的骏马和那滚滚的狼烟。每一件道具都是一个独特的生命,吴师傅清楚地记得每一件道具的故事和舞台,他总是陷入那些鲜活的回忆,不觉牵动嘴角。
这些年里,有人说吴师傅一把年纪了,影视城的老板倒是听着金兵满盈的清脆碰撞声,而这老吴师傅活脱脱像他的道具一样,永远都是为别人增色,让别人生辉。可吴师傅从来都不这样想,这些人不曾看见,每一个道具都是自己剧本里的主角呀,而其余的一切才都叫道具呢。那盔甲,若非被演员穿上,怎能驰骋疆场,完成自己马革裹尸的使命?那长枪,若非被演员握在手掌,又如何可以浴血沙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当他们在自己的舞台上大放异彩之时,只有噙着爱意远远观望的吴师傅懂得它们的精彩人生与无上价值。此刻在每个道具的剧本里,演员才是那个所谓的道具吧。
十月南国的桂子又开花了,窸窸窣窣摇曳斑驳花影,馥郁的香气又沉沉入了吴师傅的心房了,他想起易安的一句诗来:“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作者系2022级国际事务与国际关系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