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的帆布鞋尖踢起一粒碎石,从脚下到几十厘米开外,留在黄色的砂粒间,扁长的黄绿藤蔓在它身旁生了根。
他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他记得。风把他的种子吹来,就在这一站下了车,钻进去,等着时机出芽。既然如此,他便给自己起了一个不同于其他同类的名字——他管自己叫泥生,无论是向谁介绍他自己,就算是向泥生介绍他自己。
他会附在摔倒或本就在地上打滚的孩子身上,躲在他们的衣服里,听着人热烈而有力的心跳——像一首唱不完的歌。歌?他喜欢听歌。他会附在行人的帽子上,从大片大片的苍翠欲滴到车水马龙的钢铁森林,去听那些发声机器里面的歌——我会长在泥土里,却也跟着风旅行。像一只苍耳一样,悄悄粘在人身上,直到他发黄发枯,像是被剩下在田里的麦秆,被削平了,光滑的切口朝着干净的天,看着天外不会回来的大雁。
这个时候该来一场雨吧。他的呼吸会和雨滴融在一起,他的眼睛会和乌云融在一起。路上的红路灯在雨里交闪,他会在路边的绿化带里躲雨,从叶片和枝丫的间隙里观察着路上的坑坑洼洼,看它们溅起一点两点许多点的浪花,安静下来的“池塘”会告诉他高楼上广告牌的样子,以及排排间隔的“灯塔”。那是一颗颗星星啊。在那一小池里,载着被雨点砸下来的一叶,摇摇摆摆的,像是他的船。他就躺在里面,一手枕着头,一手接住洒向他的月,用双眼记录今夜的星河万千。他会乘着他的小舟,拨动他的木浆,一下一下地向梦更深处漫溯。这个时候夜已经深了,长方体里面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了。他会悄悄地从拉链未合紧的地方溜出来,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不,他可不是来做贼的!他会骄傲地挺起胸膛,但是还是会不发出一点声响地打开房门——这是因为,泥生说他可从来不会打扰行人的睡眠。
他会独自行走在城市漆黑的夜晚,但是总是会遇到几只萤火虫给他作伴。它们发着光,一点点,不温暖,但是在天亮之前都不会离开他。它们会飞在他的身旁,同他玩数数游戏。他们会吓走夜里忽然跑出的老鼠,用它们那一点点而且不温暖的光。萤火虫总是和泥生作伴。他最忠诚的伙伴。
等到黑色不再纯澈的时候,他知道天要亮了。这个时候鸟儿已经醒了,它们要叫起来了。一声一声,短促清越——行人的梦要结束了!他们要脱下睡袍,穿上工作服,或者检查好书包里面的练习册和笔。然后套上鞋,看眼表,要么开始奔跑了,要么开始从容不迫地到楼下买一笼蒸包。忙碌的、推倒了树木和烟囱的数字城市。
泥生的桃花源啊可不在这里。他要坐上鸟的翅膀,从高处俯瞰群山顶,去找把他带来的方向。去找碎石子的家,去找萤火虫的路。逆流而上却盖着落花被折了下来,拉着《三套车》却被换成《步步高》的告别仪式,一步一步,他要找到那片废弃的旧枕木——他是从那儿被吹回来的。
很久以前,风把他从枕木旁的砂砾里吹起。他坐着风的班车,听着《小路》,从花园深处走向血腥味弥漫的风沙里。在风沙里沉寂十年,被另一辆观光的班车带走。忽地车窗不见了,他抓不住车门,在一场大雨里湿透了衣裳。行走,行走。他却听到了一个孩子对他敲了敲窗——你能看见我吗?
你好,我叫泥生,泥土里出生的意思。你好,我是泥生,是从泥土生长的泥生。可是泥生现在已经回家了,回到了泥土的家里。从孩子、少年、青年到老年,落叶归根。等到记忆里只剩下风吹出的壳子,泥生就彻底睡着了。
但是他还要往前走,他是不会停下的泥生。他会在风里哼着《小路》,弹起流浪者的吉他,隐藏起自己怕火的弱点,在篝火旁退后再退后,听着人们唱起《贝加尔湖畔》。
但是无论如何,他也会累的吧?那个时候他要搭上大雁的翅膀,在一程程山高水长之中找到他来的方向——他记得,是一段废弃的枕木旁。他要回到泥土里面去了。
你问我为什么没有再见过他?记住啊孩子,他只是回到泥土里去了。回到他生长的地方去了。
像最开始,我们踢起一粒碎石,从脚下到几十厘米开外,就留在黄色的砂粒间。
(作者系2022级中国语言文学类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