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此人,在文学作品中一贯是乱世奸雄的形象。京剧中曹操是万年不变的白脸谱,狡诈、阴险、刚愎自用。这也不能说是凭空杜撰,毕竟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所呈现出的阴谋家人设早已深入人心。然而观曹操之诗句,他在行军途中,就能挥笔写下“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五十多岁时,气魄豪迈、野心如烈火般燃烧: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也写“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半点也无上位者高高在上的傲气;写“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时,他又展现出文艺作品中不为人知的关注民生的一面。借由文字,我们是否也能看见一个演义之下、权势之外的曹操?
曹操致力于乐府诗的创作,却常常是旧瓶装新酒,一方面继承了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传统,一方面又书写了时事,其中的一部分反映了汉末动荡的社会现实以及百姓遭受的苦难,极为写实,例如《蒿里行》一诗便记录了关东诸侯征战讨伐下平民百姓的悲惨命运。上层人士为势、为利互相征伐,然而承受战乱恶果的却是无辜的百姓,军队壮丁从民间来,油脂油膏亦从民间来,真可谓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曹操的这类诗歌被后人称为“汉末实录”,他也在诗歌中流露了自己深切的同情。曹操的抒情不似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那般感情激烈,但实在的、令人共情的描写背后,哪怕仅仅是“念之断人肠”一句,感情色彩也并不浅薄。曹操在诗歌中流露出来的对苍生的深切同情、对世事的敏锐体察,都为他的文化人格注入了更加稳定的核心力量。
曹操的诗歌给予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豁达。语言是质朴的,情感是慷慨的。像《步出夏门行》自不必说,《苦寒行》描写的是行军时的艰苦情况,但也有抒发内心忧郁的诗句,例如“我心何怫郁”。但曹操只写现实面对的苦难,萧瑟就是萧瑟,路途危险就是危险,他并不无端地发散到以后,颇有种今日拦路之虎破除则明日局势大好的豁达。曹操的现实主义气质就进一步在这里体现了。他的几首著名的诗歌我认为都可以称为极为现实主义的“有事说事”,招募贤才也好,抒写战争也好,这其中除了他对人生的乐观与坦然之外,便无更多儿女情长、哀思困顿,文字之间通贯着一股率真豪迈之气,即使在今日读来,也铿锵有力、如发诵声。
与其子曹丕曹植相比,他没有太多诗情画意的诗歌与主题,但其作品中耀眼的现实主义光辉造就了独特的文学魅力。观曹操一生之事迹:选拔人才,抑制豪强,加强集权,实行屯田,统一北方、北方,奠定曹魏政权的基础,从二十岁举孝廉一路走到世俗王权的顶点,最令人侧目的是,曹操始终目标清晰、坚定地往前走,几乎抓住了每个落到眼前的机会,或者说,曹操凭借自己的努力走到了时代的风口,每一步都在依据时局的变动做出适宜的选择。王老师上课时讲,曹操是一个理性、进取的现实主义者,我想确实如此。只要肯脚踏实地地实干,不论是现实主义还是理想主义,都是有更大可能实现目标的。假如我们以一个乱世英雄的角度去看曹操,那么他的可贵的品质也显得理所应当;但在三国时期,信息远不如现今这般流通,更何况人性的经验也难以直接继承,曹操的坚韧与实干是极为难得的,对我们现在的青年成长有很大的学习意义。
而曹操次子曹丕的生活经历的特殊也造就了他创作风格的不同。曹丕诗歌题材相对较狭窄,主要是军事征伐、游宴玩乐、游子思妇三类,这其中又以第三类最好。
《燕歌行》这首诗便塑造了一个较为典型的思妇形象,全诗营造了一个萧瑟的意境,氛围层层渲染,情感真挚缠绵,其中的“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对后世的类似文学作品也造成了一定的意象影响。曹丕的性格中或许有敏感而多情的一面,他的诗歌情思细腻,情景和谐,情绪的表达自然流畅。我认为,曹丕的游子思妇诗写得最好并非偶然,或许他自身的性格促使其产生了在古代男本位话语体系下难以直接抒发的情感体验,而男性诗人将自己拟作女性,叙事本体性别的隐没造就了一个相对自由的表现空间。但从个人情感来说,我认为这是对女性话语权的一种物化,成就了一种自由,也消解了另一种。曹丕写社会现实不多,但当时动乱的社会环境与尖锐的阶级矛盾一定也对曹植的个人性格、文学创作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或许曹丕对现实的避而不谈、在文学世界中的忘情投入,也正是对现实命运的一种无声的反抗。我认为他的文学底色是更加古朴纤弱、清丽忧郁的。
曹植身为曹操第三子,与其父其兄的文章风格都有较大不同,情兼雅怨,倾吐愁郁却不矫揉造作。从《赠白马王彪》就可以看出,曹植写诗言语较为明白简练,娓娓道来,叙说如话,稍加改写亦可成一篇散文。他的创作可大致分为两个时期,前期跟随曹操征战,理想远大,深入实际,壮志凌云,后期曹丕称帝,曹植得到的不是信任、机会,而是百般猜忌,他壮志难酬,于是行文风格也有了转变。
我们可以从《白马篇》来看曹植早期的雄心壮志与浪漫理想。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少年游侠,勇猛过人,灵活矫捷,如迅疾而过的风、烈烈燃烧的火,颇具传奇色彩,这或许是曹植当年的审美理想的投射。然而到了后期,由于敏感的身份、艰苦的处境,曹植的诗句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直抒胸臆、大胆落笔,更多的是以委婉的方式发泄出来,例如曹植的思妇诗、游仙诗。
《七步诗》以“煮豆燃豆萁”设喻,《七哀诗》以夫妇喻君臣,形式上更加隐晦谨慎了,但情感上真挚深远,骨气极高,虽是作谦虚退让状,但一心报国的意志却未曾改变。他的《求自试表》言语恳切,许多诗歌都反复陈述自己的报国之志,读来叫人惊叹他始终如一的信念与坚韧不拔的情感表达。
除此以外,曹植的诗歌有文气贯通,对仗、合韵的同时又不失却古诗的质朴自然。他与曹操、曹丕相比,文章中多了一份锐气,这种平步天下的姿态与他的个性、少年成长环境密不可分,也让他的文辞带有极强的个人特色,中和了委婉的描写方式与丰茂词藻所带来的华丽滞重感。曹植写的《七哀诗》中的一句我很喜欢:“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于绵绵情意中带着独特的洒脱与空间感,虽曹植写作的本意想必不是描摹一个缠缠绵绵的爱情故事,但他诗文中熔铸的少年意气为这首诗增添了别样的情感色彩,这与曹丕的思妇诗又有所不同。
我读曹植,仿佛隔着文墨看见了他的一生,听见了他一声声的呼喊。即使在阅读之前已经知晓他一生的结局,在读那些诗句的时候,仍然会心怀幻想,期待峰回路转;让心怀壮志之人得偿所愿,循着理想的道路一往无前。然而人生无常,不得意之事十有八九,再多不甘与愤懑,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湮灭在岁月的长河中。对我们今日之人而言,珍惜当下、保持自己的初心,或许已经是极难的一件事,然而若是我们做到,那这便是很值得来一遭的人生。
(作者系2021级汉语言文学师范类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