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兰 摄
那房子确乎是有些年头了。顺着喧闹泥泞的菜市场走进去,一排低矮破旧的红砖墙就藏在路的尽头,一楼终年不见阳光,墙角长了好些青苔和杂草,而我要找的,正是其中一间。
昏黄的灯光、厚重的电视、还有那据说是实木的茶褐色衣柜,是当时连迈门槛都困难的我最怵的——夜里起来,窗外的光打进来,正把人影投射在柜门上,我总忧心这不知名的人形怪物从衣柜里钻出来,还有更离奇的——如若是我起夜,就现出小怪物;如若姥姥起夜,就派个身形高大些的怪物出来。我怕,便料定姥姥也怕,只是她似乎一直没发现这怪象,我只好将这秘密埋在心底。
那房子充溢着菜场的嘈杂喧嚣、老旧的遍布划痕的家具,可它却是我每周末雷打不动的打卡点——骑着滑板车在不大的院里兜圈儿、趴在墙角看蚂蚁搬家……然而长到四五岁,它就仿佛记忆中的一处桃花源,骤然从我的幼年生活中消失了,不久竟又原封不动地出现在郊外某处,我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固执地认为,所谓“搬家”,就是一辆吊车,用铁钩子拴着屋顶,从一个地方整个儿提溜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还是那附着苔藓的潮湿墙壁、暖黄的灯光、茶褐色衣柜以及厚重的箱式电视,唯一的改变大概就是电视柜成了我的专属——那是台神奇的柜子,里面好像藏着无穷无尽的零食,有些我总爱吃的,有些是从未见过的,每回过来,只需轻车熟路地伸手一掏,便是一捧的雀跃。
屋里的床是我一度不喜的,薄薄的床垫我睡着总嫌太硬,嚷嚷着要换软床,可大人们不许,说是小孩子睡太软了不好,然而这房间里有我儿时最爱的玩伴,我也就乐得在这睡,只是白天下定了决心,夜里又要哭闹折腾一场,舅舅只好开着电三轮,再把我送回家去。犹记得谁给我裹上肥大的外衣,小小的我只留出一双眼睛,坐在三轮上吹着夜风,一点儿没冻着,十多里路走完,手还是热乎的。
窗外由菜市场变为了小树林,天气晴好时,我和姐姐一人一只吊床。树林里细碎的阳光洒下,不一会儿我们便昏昏欲睡了。醒来时手里攥着的饼干早已不知所踪,吊床下却聚集了许多蚂蚁,喊着号子把饼干渣运回家去。也许是糖渍黏在了手上,竟引来一只蜜蜂,那时我尚不知蜜蜂的可怖,居然伸手拍打,结果被它狠狠刺了一记,不久手便疼得厉害。因为怕我们贪凉,姥姥规定我和姐姐一人一天只能吃一根雪糕,那天我们早贪嘴吃掉了,但看我捂着手痛得直哭,姥姥便允许我们破例多吃一根,又从菜园子里随手掐了几片绿叶子,在伤口处不停磨搓。我知道姥姥的菜园子里有许多神奇的宝贝——被蚊虫叮咬后用来止痒的神药、涂指甲比指甲油还漂亮的神花、那只高大的名叫“花花”的狗,就连大白菜都比外面卖的甜上三分。
“花花”一向是很乖顺的,可有天却挣脱了绳索,屋前屋后地乱窜。我莫名有些兴奋,自告奋勇要捉住这位突然活泼起来的朋友,姥姥却把我俩关进屋里,并叮嘱我们暂时别出来,她自个儿叉着腰指挥姥爷捉“花花”去了。等“花花”被“缉拿归案”,我立刻去瞧它,它见了我便蹦跳着凑上来,尾巴都要摇冒烟了,同之前并无不同,好像刚刚只是它一时兴起,我于是放下心来。
后来这房间里添了弟弟妹妹,我和姐姐又因为念寄宿学校,由一周来一次,到一月来一次,再后来半年也不见得能回来一趟,这零食柜便不再是我们二人独享了。旧的电视被搬走,换上了薄薄的网络电视,那柜子也不知何去何从了。
我们似乎一下子长大成人,那房间里的时光却好像定格了似的,每每空闲下来,它就在那里,永远不会改变。只是两位老人由腰杆笔直到脊柱渐弯,坐着的时间越来越多,慢慢不再走进菜园。
最后一次见到姥姥,是在大一寒假。她看起来与往常并无不同,还是笑眯眯地招呼我吃东西,可我总觉得心里不安,她说起以前的事,说起属羊的同属虎的不好闹矛盾,说起姥爷临终前的交代……我总对这些封建迷信不以为意,可却把她的话记到了现在。
去年再回去,那间曾经热热闹闹的屋子房门紧闭,桌上也不再摆着被翻到卷边儿的、看风水的书,取而代之的是两幅黑框相片。我曾不满的床垫子依然在那,只是再没人睡在上面。
“花花”不知何时也悄悄消失了,我想起它时,它的小屋子只剩下半截铁链,房顶也塌了一半。
过年时,我无意中谈起“花花”,说起对这位老朋友的思念,妹妹随口道:“花花?它不是一直在那儿?”我的心好像骤然被一簇细小的电流击中了,嘴上说着这怎么可能,一边又匆匆往外走,穿过略显荒芜的菜园,前面就是“花花”的家。我停下脚步,忽然不合时宜地理解了何为“近乡情怯”。
屋主人并不给我犹豫的时间,它闪电似的窜出来,身形不复从前的高大,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恨不能马上扑过来撕了我。妹妹从后边儿跟上,示意我离得远些:“你看,‘花花’不是在这儿么?”好像指尖有一簇火忽然被浇灭了,我怔怔地盯着眼前的“花花”,半晌才想起来回道:“是啊,‘花花’一直在这儿。”
(作者系 2021 级汉语言文学(师范类)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