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花开时,乘绿皮火车南下,至长沙游玩。
发消息给在长沙求学的友人,问有没有一定需要打卡的景点。她发一条长长的消息过来,从五一广场到黄兴路,从橘子洲头到太平街,消息框的最后塞着不起眼的四个字:回望书屋。
我以为它是个历史古迹,才疏学浅的我没有听闻过的。身处长沙时才发现,它当真只是个普通书店。从学生街的小巷里七弯八绕地拐进去,藏身在喧闹居民区里的一隅,与小区里普通的万家灯火混为一团。木质的门前绕着不知名的小白花,门口开了一小间短短的门廊,墙上贴满了海报和明信片。
推开门,各种迥然不同的书在小小的一间房里汇聚。很少看见这么跳脱的书店,从二战史到女性主义,从音乐理论到西方文学,仿佛把世界搅成一杯彩色的水,微缩起来倒在这间只有十余平方米的小室里。
然而再小的书店,也是值得逛的。几年前和朋友聊天时说过,书店和任何一种店面都不同,人一进书店便成为普鲁斯特,每本书都有可能唤醒多年前一段尘封的记忆。即使在这间狭小的房间里,我们也驻足了将近一个小时。架子上五颜六色的书,从书名读到封皮:这本卡尔维诺,高中某个闷热的晚自习时藏在抽屉里读过的;那本托克维尔,前两天找历史老师推荐书目时提到过的;还有十七岁那年最喜欢的王小波,书店里放着的是我最钟意的一个版本,手指拂过硬质封面的一刹那,几乎要有一种流泪的冲动……想起九百六十公里外,我家的书房。以前花在它身上很多时间,几乎隔一段日子就要重新布置一遍。我不爱分类,摆放书本的标准也天天在变。因此有时是一色的书本挨在一起,有时是同一个作者的书摆在一块,有时甚至为了满足我的恶趣味,福克纳和海明威会站在一起。它和回望书屋一样,狭小,逼仄,几个架子拼在一起,便围成一间房间。然而偏是这样窄小的空间,可以轻而易举地装下一个宇宙。
店主坐在房间的最内侧,守着属于他的宇宙。店里豢养着一只小猫,颜色是很干净的灰,在白炽灯光下闪着一层明亮的毛边。店里有属于它的画像,墨水晕开的一团,在宣纸中间懒懒趴着,大抵是在睡觉。
我高中时曾经拥有过一个小小的愿望。那时学校靠海,我总爱趴在栏杆上看船的游移,觉得人也像船一样,是会流动的生物,从一段时间流动到另一段时间,从一个地点流动到下一个地点,飘飘浮浮,居无定所。尤其是年轻人,在拥有着无数不确定的未来的同时,将奔走去世界上很多不同的角落,或许仅隔一小段时间便要和刚熟悉起来的居所告别。我当时甚至不敢精心布置宿舍,因为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总有一天要和我精心搭建起来的世界分离。
所以在很多年后,想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牢牢扎根在某一片土地上的房间,在那里长久地、稳定地生活一段时间。像回望书店的店主一样,把它布置成一个属于自己的宇宙,一个自己几十年记忆的载体。最好是木质的小复式,因为我喜欢木头的味道;最好临海,因为我的家乡临海;窗外种芒果树,因为我的高中也有铺天盖地的芒果树;窗内放木质书架,因为我喜欢侍弄这些麻烦的纸制品。让阳光自由地闯进来,铺一张毛绒绒的毯子,养猫。尽管房价仍然在水涨船高,但我还是在心里不断完善着对这间独属于我的房间的设想。
船毕竟有锚,乌托邦也好,巴别塔也罢,这间房是我心目中,我的锚点。
前两天武汉下雨,窝在宿舍里看《重庆森林》。金城武蹲在蓝色调的画面右下角,自言自语地问,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我坐在屏幕前面嚼pocky,无来由地想起上个月长沙的艳阳天,光线穿过纱质的窗帘落在书本上,激起几条金黄色的涟漪。
那一刻无数画面涌进脑海,自发地搭建起一间巷子里的书屋。我突然意识到我和这间书店已经拥有了共有的命运,它是我理想的具象化,踏踏实实地落在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沐浴着初春柔和的阳光。
人生总需要慰藉的。1966年寒夜,博尔赫斯让硬币坠入海中,期盼着共享硬币的一部分命运。2023年初春,我将一部分理想留在长沙,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世界。
(作者系2022级外国语言文学类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