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老化严重了,近年来频频出岔子。因为地基下沉而关不上的厨房门,补了又漏的天花板,老化的水电设施。妈妈终于不堪其扰,打定主意要把它拆了重建,去年年前便往上申请了,只是盖房审批还迟迟下不来,我于是趁着这机会再最后翻阅一遍这房子带给我的回忆。
占据我回忆最多的,是堂屋。
农村早些时候的房子布局很乱,按道理讲堂屋应当只有一个的,我家的堂屋却被一扇门分成了两块,正对门的那间小,我就叫它小堂屋;再进一扇门的那块大些,就称它为大堂屋。其中真正履行堂屋职责的,是大堂屋,小堂屋更像一个杂物间,什么都摆一点。
最早的记忆里,小堂屋左边的角落摆放着种田耕地的农具,那些铲子和锄头上时常粘连着尚且湿润的泥土。而右边呢,并排放着两张椅子。爷爷奶奶吃完晚饭后,喜欢把椅子搬到门前闲坐一会儿,吹吹晚风,看看夜空。正中间是三辆车:一辆摩托车,是爸爸的,车后座上常常摆放着钓鱼的工具;一辆自行车,是妈妈的,她曾经每天骑着它去厂里上班,后来因病辞职,又每天骑着它去学校接我;还有一辆三轮车,由爷爷奶奶共有,三轮车里放过米、油、菜,也载过瘦瘦小小的奶奶。
在特殊一些的日子里,这里还会放几只新摘的莲蓬,或是刚从池塘里挖出来的莲藕和菱角。到秋天,还会有刚收好的玉米、稻谷——白天要把它们搬出去晒,晚上再收回来;或是连着秧的花生——还需要把它们一个一个摘下来。过年时,这里放的东西很丰富:有过年要放的鞭炮,上坟要烧的火纸,还没升的对联,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年货。我记得有一年过年时,年货里有半头羊,就挂在架子上,放在小堂屋里。晚上吃完了饭,正一家聚在一起烤着炭火看电视时,爸爸突发奇想,说要烤羊肉串,于是说干就干,切下肉来腌好,直接把筷子削成签用来串,我已经记不得这羊肉串的味道好不好吃,但这个场景在我心里一直留存到今日。
我七岁的时候,小堂屋里所有的物件暂时清理走了一段时日,那几天,小堂屋里只摆着花圈、火盆、棺椁、奶奶的遗像——奶奶是胃癌走的,家里所有的钱财都投进去也无力回天,医生劝我们把人接回了家,然后没过多久,人就没了。那天爷爷满是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嘴里还哭道:“她说想吃黄瓜,我去园子里给她摘新鲜的,哪知道一转眼,我刚回来,她就不说话了……”奶奶的棺椁在这儿停了两天,家里看重学习,让我和哥哥照常上学,只是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是先对着奶奶遗像拜一拜,烧些纸钱。第三天凌晨,爸爸抱着奶奶的遗像,从小堂屋出发,去那一片安葬她的山。
这之后小堂屋的格局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墙边的两把椅子里,有一把上积了很厚很厚的灰。
小堂屋的格局真正发生大变化,是在我十三岁那年。那一天,七岁时的情景再演,只是这一次摆放的,是我爸爸的棺椁,而我也和当年的爸爸一样,抱着他的遗像,在第三天的凌晨四点,送他去同一片山林安葬,这一路黑暗,一路荒凉。
那之后小堂屋里少了那辆载我四处游玩的摩托车,少了爸爸用来钓鱼的工具。爷爷老了,经此打击后身体更是大不如前,不再适合干重活。那辆三轮车也老了,铁皮都生了锈,刹车也失了灵,于是三轮车也被一起清理了出去。墙边原本摆放的两把椅子,已经有一把缺了腿,不能坐了,于是墙边也只剩下一把椅子。家里缺了劳动力,于是莲蓬、莲藕、菱角没人摘了,玉米、稻谷、花生也种得少了,原本觉得拥挤的小堂屋,一下子就空荡荡了,只剩下墙边一把孤零零的椅子,角落几把散落的农具和一辆已经老旧的自行车,唯一变多的,是过年时上坟要买的火纸数量。
后来为了方便接送我上下学,妈妈又去学了电动车,于是小堂屋里又添一辆电动车,总算显得不那么空荡。我从摩托车后座换到电动车后座,发现妈妈的脊背不比爸爸的宽广,但还是咬牙撑起了一家重担。我愈发担心她本就多病孱弱的身体被这样压垮,于是原本天真的心一下子离开了我,我开始迫切地渴望长大。
小堂屋的格局自那之后便没怎么改变过了,直到今日,它即将走向尽头。
建成不足三十年的小堂屋,已经停留过两代人的棺椁,盛满了我的喜怒哀乐,关于它的过去,一字一句,写进了我的回忆里。
(作者系2021级公共管理类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