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以后我就极少哭泣。
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磕破脑袋,养的兔子突然死了,这些都没让我破我的哭戒。直到我梦见了她。
我梦见她一个人走在一片高楼里,周围白色的建筑长得那么相似,她分不清该走哪里,她找不到她的家。我醒了,发现眼泪还未干,枕头上还残留着泪痕。我止不住我的眼泪,白天医生的话又在脑子里回响,我从未如此悲伤。
“脑萎缩。”我看不懂他们手里的X光片,只听到了这几个字。“脑萎缩严重了,会得老年痴呆的。”我的心沉进了死水中。她总是带着我看电视。《唐山大地震》,我还记得,那位母亲在老年时得了老年痴呆,一个人坐在公交车上,坐过了站也不知道,就像在我梦中高楼中徘徊着的她。那位母亲不记得她的女儿长什么样子了,她笑着问她的女儿:“你是谁呀?”我害怕了。我害怕她也会不认识我,害怕她也会问我是谁。我害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害怕我找不到迷路的她。
我曾突然把手指伸向睡着了的她,探到她的鼻息平稳,我才安心下来。我感到莫名的恐慌,我无法想象她离开了的世界。
她背着我,还挑着扁担,在崎岖的山路上来回着。田地里,我坐在露出平滑切面的麦秆旁看着她拿起镰刀干活。那些记忆已经太遥远了,遥远到我只能从她的话语中想象那时我的模样。她经常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情,说我刚会说话的时候在地上爬,指着挂着的粽子“啊啊”地叫着。她边说边笑,还不忘问我一句:“还记得吗?看这样子肯定不记得了。”
我小时候她身体还很好,带着我们几个小孩,经常在周末县城乡下往返跑。那时候的“麻木”(一种没有车牌的小型出租三轮车)还没有被禁,“嗡嗡”地在这个小县城的街道上穿行。面包车晕车就改搭“麻木”,相同的是价钱,不同的是汽油味。在路上颠簸四十分钟后就到了乡下爷爷家,那时听的最多的就是他俩拌嘴。那时还会和伙伴们一起去屋后面的溪里面抓虾抓螃蟹,冰凉的水触到脚趾,让头顶明晃晃的太阳也减了温。我随着伙伴们一路沿着溪往上走,踩着一块块的石头向前,感受着溪水从脚腕漫到膝盖,去寻那搭着独木桥的水库和野果。当时我知道哪块石头底下有螃蟹的可能性大,溪里的哪片地方鱼虾比较多,看过虾蟹们在冒着热气的灶台大锅中慢慢变红,却没听到我玩耍过的小溪和寻找过的水库里藏着她一段伤心的往事。
她从未和我们提起过,相关的故事也只是父亲在饭后谈上两句才得知。19岁嫁人,生了四个儿女,她的麻花辫变成了盘发。年轻的爷爷冲动易怒,一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打骂她。扁担,拳脚,总是伴随着咒骂声落到她的身上。父亲说她去寻死过两回,其中一次就是去山上的水库,想要跳下去,最后被好心人救起。最后也是无法忍耐继续留在这个灰暗的老屋,带着她最小的儿子——我的父亲走出了家门,她出了省,走了很远也很久。我想象不出她年轻时候的模样,她的照片,最早的我也只见过50多岁的样子。她是怎样带着伤痕和对生活的极度失望离开了她的孩子和家庭的呢?
闲暇的时候,她打着毛线,慢慢地向我们提起一些往事。她读书的时候,她离开之后的故事,她对我姑妈的亏欠,亏欠自己早早地离开了十二岁的女儿,以及她对她父亲的想念。“我最后悔的,就是我爸死的时候我没能见上一面。”她幼年失去亲生母亲,跟着父亲长大。她是家里的长女,早早地辍学帮家里干活、照顾尚且年幼的弟弟妹妹们。捕鱼捕虾,是她赖以谋生的手段。每次吃虾时,她总说以前不知道吃过多少,让我们多吃点。新来的继母开始对她并不好,父亲便是那时对她最好的人了。她离开湖北后,很长一段时间在浙江的山上生活。某一天干活回来,听到邻居说有人来找她。明明相隔那么远的地方,但是邻居的形容却让她确信这是她的父亲。“我爸来找过我啊。”她长叹一声,“以前小时候闹饥荒,没饭吃,我坐在路边埋着头,我爸就从山上挖野菜找树皮给我吃。可是最后我来不及去见他一面。”她的声音不大,但总是把这段反复地给我们讲。一遍一遍,阳台的风吹着她灰白的头发,吹着衣服在空中飘荡着,但是这深深的遗憾和苍老的声音,怎么也淡不了。
今年五一回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看我回来了很是欢喜,我知道,即使是一个半分钟的电话,也能让她高兴好久。我陪着她在家中待了四天,我们一起去逛街,带着她抽中二等奖一袋米的希望抽中了纪念奖,一瓶芬达。她已经走得很慢了,小时候在等我,长大后在跟上我。从超市带着我的芬达回家,走走停停,我知道这段路并不长也不需要赶。
如今,我疯狂地希望时间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让小时候的噩梦只是梦,让我能和她待久一些,再久一些。
(作者系2022级中国语言文学类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