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正鹏 摄
她的头发染上了丝丝雪痕,脸上也突然失去了神采奕奕的颜色。她依旧笑着,却像老了好几岁。
从我有记忆以来,外婆一直穿梭在我的记忆匣子里,并且大部分时候都在微笑着。外婆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也不太清楚,毕竟她那些跌宕起伏的岁月,我都没有参与,我只知道从小到大,但凡有人提到她,都是些夸赞的语言。是啊,好像连我自己也是这样,每次提到她都是夸赞。怎么她就有这么大的魅力,每每想到还要顺带夸自己:“我是一个幸运的人呢。”
不像其他纠结过去或者害怕未来的人,外婆有一种“且行且看且随风,且行且看且从容”的气质。说到过去,她总是不紧不慢,有悲伤,但更多是对别人的心疼;有起伏,但更多是对世俗的不公;有期盼,但更多是对后辈的教诲,外婆心底总是比别人多一些。
她跟我说,外公在我妈妈八九岁的时候便离世了——因为胃病。她事无巨细地同我诉说当时的情况,像在谈论别人的故事一般,说罢,便是对妈妈和舅舅的心疼,因为妈妈当时还在读书。文革刚结束那几年,家里负担又很重,妈妈便开玩笑说不去读书了,外婆问她:“不去读书你在家里干什么?”妈妈头也没回:“在家帮你洗衣做饭啊。”妈妈十多岁的一句玩笑话,她一记就是四十年,每次提及都是欣慰和心疼。有时候,给了外婆一杯水的谁家,她都会满脸笑容地和我们后辈说起,眼睛里满是感激,下回路过可能还会带点水果作为感谢,她跟我说要记得别人的好,要知恩图报。别说是别人了,外婆几乎每次来我家里吃饭,都一定会带上东西,有时候是几个鸡蛋,有时候是几个果子,有时候走的时候偷偷塞给我红包,每次跟她说人来就好了,她也只是微笑着点头答应,下次照带不误。我知道外婆是做不到完全接受的,她总是习惯了给予。
我很少能直观地感受到谁能匹配坦荡和光明磊落这两个词,似乎这样的词过于宏大,几乎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检验,所以我会觉得这两个词同时出现,更适合用在先辈身上,而在我的意识里,外婆配得上这两个词。
坦荡的是胸襟,光明磊落的是品性。外婆身上有一种顶天立地、无愧人心的气概,每次听别人讲话时,便会停下脚步、站直身子认真倾听,而对于几个后辈,她语重心长的教诲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一直到我们真的长大了、听进去了,以至我每次想到外婆的样子,总是闪烁着神圣的光辉。但有时候越佩服外婆,就越心疼外婆。外公去世后,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带大四个孩子,好不容易又等了十几年,舅舅们长大相继成了家,妈妈也嫁给了爸爸,没享几年福,大舅就因为车祸去世。就在今年,二舅又因为疫情促发癌症去世了。我轻描淡写这短短的几句话,却是她这辈子都无法释怀的伤痛。一个丈夫、两个孩子,每一次好不容易抚平的伤疤,又被现实撕得血淋淋的。她虽然提起,却也只是叹息他们活着时没能更好地爱惜自己的生命,看着她苍白得更快的头发,有时真希望她可以抱着我哭一下,可是她还是挤出一贯的笑容。
莫言说:“人最大的运气不是捡到钱,而是某天你遇到了一个人,他打破了你原来的思维,提高了你的认知,继而提升你的境界,带你走向更高的境界,这就是你人生的贵人。”我坚信,外婆就是这个人。小时候觉得她啰嗦,而她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一直到我慢慢长大才发现。那些我身上能够具备的品质,很多都是来自于外婆的言传身教。
我们几个后辈里,属表姐和外婆关系最好,因为表姐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孩子。有一年暑假我去找表姐,晚上和她睡在一起,聊天提到外婆,都忍不住流泪,表姐说:“我真的是三生有幸,这辈子才能遇到她这样的奶奶。”也许是这样吧,表姐是大舅抱回来的,被遗弃的小孩,然后半个月后大舅车祸去世了,她被大舅稳稳当当丢到了路边,后来大舅妈并不喜欢这个孩子,中间发生许许多多的故事,也只有外婆一点一点把表姐拉扯长大。外婆的观念和格局甚至比我所知道的更进步,她对我们后辈的失败从来都是鼓励式,而不是现代有些家长的指责式。她虽然没有受过很多教育,却总在让我们多读书,总在让我们忠于自己的努力,总在让我们回报社会和国家,总在让我们眼光放大放长远。那个慈祥善良的容颜,那个每次都偷偷塞红包给我的身影,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告诉我要包容,不要怕失败、要爱自己的身体的,令人羡慕的我的外婆——很难想象她是经历了什么才能悟出一个又一个真理,又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坦然接受并笑着说出所有的故事。
在广袤的空间和无垠的时间中,她像是一朵微笑花,经历过岁月的洗礼,染上霜白却出落得更加璀璨,能与她共享一颗行星和同一段时光,是我的缘分也是荣幸。
(作者系2021级信息安全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