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汉回家,沿途路过大片滩涂、海湾、茶山。
这些景象,往常看过二十余年,却是在江城所不曾见的。江城有滩,但滩里没有咸湿的盐;江城有湾,但湾边临的不是漫无边际的海;江城有山,但都不高,覆着一些绿树青草,见不到漫山遍野的茶。
离家前觉得城与城之间并没有什么分别,都是高楼林立,行人匆匆。离家后才发现,城与城之间有那么多的不同。家乡随处可见的山脉,向西行变成连绵的平原。昔日熟悉的乡音,过几里变一个样,到九百六十公里外已然面目全非。
所以刚到武汉时,常常想家。日日想,夜夜想,中秋走在街上看到一轮昏黄的月亮,都有要流泪的冲动。甚至非要找夜深人静的时候,捧一两本东南季风气候的文学,怀念一番潮湿的雨季。
然而此刻,故乡却从纸面上的符号变成了我眼前实实在在的轮廓。我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也称不上诗人常说的近乡情怯,只是感到一种悲凉的陌生。
飞机落地时,看到大片浪潮上岸,白色泡沫不规则地铺开,沙地被洇成内陆少见的棕黑色。我没有见过东北丰饶的黑土地,但东南渔民的土地也是黑色的,里面是蛏子、贝和虾蟹,这是他们赖以为生的黑土地。从前在收获的季节,我喜欢看他们拖着沉重的渔网归家,海面上升起漂浮的风灯,像茫茫海洋里闪烁的群星。
有土地的地方便有根系。所以,虽说算半个海洋文明,乡人毕竟还是有根的。可像船一样漂泊的我,还能自诩是黑土地的孩子么?高中的宿舍临海,我看过很多船只被拴在滩涂的木桩上,但那只是它们暂时栖息的地方。一艘船的使命是奔走漂游,所以它们没有故乡。
机场尽头有很多的士司机,吆喝的都是乡音。听惯了华中浑厚的口音,竟然也对听了多年的口音陌生起来,心里暗暗觉得那样的嗓音过于尖利轻佻了,怪不得南方的音调在外人听来那样明显、那样突出。我至今鬓毛未衰,乡音却改了几分,穿梭在车水马龙中,竟已有些似异乡来的游客了。
我心里骤然有一种很复杂的情感涌上来,喉咙紧紧地往上走。加紧步伐穿过人群,才慢慢冷静下来。
乘机场大巴回家,路过很多寺庙。小时候惯常见的飞檐,在雾气底下蒙着,有些看不真切。高速口也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神龛,村庄里偶尔见得一两座教堂,尖顶在海风中立着,锈斑如峥嵘的火。想起小时候姑婆做弥撒的教堂也是在高速口,小小灰灰的一座,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立在那。
村庄的房子都换成了一色的黄漆,估计是这几年渔村改造的成果。不知道下次回来的时候,这些建筑又会变成什么模样。村口挂着葡萄藤和渔网,倒是和记忆里的渔村没什么两样。
去年回家的感觉仍是回家,今年却像到了什么新鲜的地方一样,忍不住审视途中的一切。文科生会学到一种概念叫做全知视角,我仿佛便成了故事外孤悬的一轮白日,不知所措地注视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郁达夫写故都的秋天高云淡,余秋雨说故乡的明净贯穿他一生,马尔克斯一辈子都逃不出香蕉林里无穷无尽的雨季。可我记忆里的故乡却那么漫漶不清,像忆不起旋律的一段歌谣。
十七岁那年,我骑车从学校回家,在家门口的十字路口,遇见过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盯着我的校服看了很久,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问我是不是来自一中。我为偶遇校友而高兴,趁着等红绿灯的余裕,高兴地和他说了许多。他却笑着不语,我们并肩停着,他的眼睛却像在透过我看向某段很遥远的时光。
那时我不懂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自己离家后,才常常想起这么一段回忆。我现在的心情,和他是否有几分相似呢?我不太明白。因为我们也仅仅是擦肩而过的两艘船,在短暂的交会后,匆忙地驶向了不同的港口。
独在异乡为异客。我躺在回家的大巴座椅上,却感到自己是这茫茫青山上的一根刺。
车窗外光影变幻,映出我电光露水的乡愁。
(作者系2022级翻译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