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爸爸
爸爸离开我们快一年了,留下的,是无尽的思念。记忆中,儿时的我总感觉爸爸是遥远的,陌生的,又是温和的,亲切的。文革开始了,我们一家各自东西,聚少离多,在一起的日子愈发显得弥足珍贵。直到文革结束,我有了女儿以后,一家人才得以朝夕相处。
可能因为是独生女吧,我的爸爸和别人家爸爸不一样。

童年最美好的记忆是星期天。只要有时间,爸爸一定会带我出去玩,妈妈留在家里改她永远改不完的作文本。有时,爸爸带我去中山公园看动物。其实最让我期待的是葡萄干,那是一个现在看来印刷粗糙的花扁小纸盒,里面装着十几粒葡萄干。看完动物以后在草地上打滚,晒太阳,吃葡萄干。这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是种很奢侈的享受。小时候到中山公园只能坐人力车,1958年武汉有了公共汽车了,只有一条线,24路。星期天爸爸带我去坐公共汽车兜风,然后我高高兴兴地唱着“大红汽车真好看”,一蹦一跳地跟着爸爸回家。
突如其来的文化大革命打破了原本平静的生活,一切都变得无法预测。病重住院期间,爸爸对我说,最难过的是文革。但是文革中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精神和肉体的伤痛,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个字。爸爸过世以后我才知道,他曾经跪在水田里插秧!
1969年元旦刚过,我到千里之外的江陵下乡插队。妈妈住在学校搞运动,一般不能回家,爸爸请假回来送我。那天,爸爸背着我的书包,提着我的行李,一路步行送我到船码头。船开时,江堤上人山人海,哭声一片。我知道,人群里有爸爸,他会在那里看我坐的船慢慢远去。一年多以后,同学们都陆续招工回城了,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知青点就剩了我一人,当时非常绝望。恰好爸爸在荆州搞“斗批改”,他请了一天假走几十里路来看我,记得那天我们正在割稻子,爸爸为我把水缸挑满了才回去。这是当时他唯一能为女儿做的事情了。
爸爸对我和我的女儿有些溺爱甚至娇纵。
爸爸在北京编教材期间,友人送他一幅工笔猫,画中一白一黑两只小猫在和蝴蝶嬉戏,精灵古怪。爸爸专门为这幅画配了一个白色的木像框。看得出,那是爸爸的心爱之物,多年来一直挂在我们家书柜上方。有一段时间,我痴迷上了画画,一天画了一幅风景画,非常得意,就把自己的“画作”放进了像框。过了一段时间,爸爸发现像框易主了,问到我,我说把那猫扔了。爸爸举起食指点点我,轻轻地说,你这个狗寄重(这是爸爸对我的昵称)!那是名家的画。从此不提此事。
爸爸在阳台上种了各种不同品种的月季,还有一架葡萄。春夏之际,小阳台郁郁葱葱,花香袭人。葡萄是外孙女蓉蓉的特供,个儿不大,但是特别甜。葡萄成熟的时候,爸爸每天摘十几颗,一粒一粒剥去皮,去掉核,放到一个小杯子里,然后一勺一勺喂给蓉蓉吃,每到这时,蓉蓉都会张开小嘴,发出“啊啊啊”的声音。爸爸看到她迫不及待的样子,总是举起食指点点她,轻轻地说,你这个小馋猫!蓉蓉长到四五岁,开始淘气了。这年她看到葡萄拼命摇头,坚决不吃,说这个东西很酸,不好吃,大家会心一笑,肯定没等葡萄熟,小馋猫自己偷吃过。爸爸没有说破,只是举起食指点点她,轻轻地说,你这个小坏猫!
爸爸的小屋,靠窗放着一架大床,床头的墙上挂着一个小微风扇,是一只紫红的猫头鹰,床边放着一个衣柜。暑假里,每天中午吃过午饭,蓉蓉就一溜烟钻进爷爷的小屋,把纱门从里边栓上,这样我们就没法进去了,小屋俨然成了她和爷爷的天地。蓉蓉钻到爷爷的胳肢窝下,爷爷轻轻地摇着羽毛扇,不一会儿,小屋就飘出爷爷的故事:“……忽然,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吊睛白额虎的故事,爷爷讲了一个夏天。
从小到大,爸爸从未疾言厉色地训斥我,但是对我的坏习惯,他会很严肃地指出来。
小时候贪玩,跟同学约好的事情,一玩儿起来就忘了,爸爸对我说,答应人家的事情就一定要办到,如果办不到就不要轻易答应,否则就叫“轻诺寡信”。
上小学的时候,不记得那是第几次下决心写日记了。我拿出一个新本儿,郑重地在第一页画上雷锋的画像,并摹写了毛主席的手迹“向雷锋同志学习”。爸爸在第二页上,为我写下“写日记要持之以恒,不能一曝十寒”。
从小办事拖拉,“等一下”是我的口头禅。一次,爸爸带我念:“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然后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下“今日事今日毕”。
爸爸从没有对我和女儿的学业提任何要求,也不像现在的家长,替子女规划人生,学什么容易就业,学什么容易出国,学什么容易赚钱,只是顺势而为。但是对我们取得的点滴进步和成绩,爸爸都会特别高兴。
有段时间,我痴迷书法,爸爸就给我买来武汉市古籍书店印行的《书学概论》,带我到交通路口的旧书店选字帖,到荣宝斋买笔墨纸砚。爸爸告诉我,不光要临帖,还要读帖,慢慢地要形成自己的风格。有客人来时,爸爸会把我的习作拿给大家欣赏。
1972年,中美关系破冰,我特别渴望学习英语,我在北京托朋友买了《英语900句》开始自学。爸爸知道了非常支持,他想办法为我买了一部内部发行的《牛津英汉双解词典》,还专门请他一生的好朋友,同济医学院的刘炎南伯伯为我选了Essential English做教材,并请刘伯伯亲自为我教授英语。
2003年,蓉蓉在CCTV杯英语演讲比赛湖北赛区的比赛中得了第一名,地方媒体有些报道,爷爷亲自跑报摊,搜集材料,剪贴复印保存下来。不久,爷爷入院检查治疗,又特意托同室病友买来比赛光盘。
尽管我和女儿都不是那样出类拔萃,但是我们都正直、善良,学有专长,成为对社会有益的人,爸爸是为我们骄傲的。
爸爸在我和女儿的成长过程中从来没有给过我们压力,但是那满满的爱,还有那些温馨的岁月和美好的回忆,是爸爸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财富,将陪伴我们走过温暖的人生。相信爸爸正在光明的天国里慈爱地注视着我们,并能接收到我们深深的感激和浓浓的思念。(作者系朱祖延先生独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