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书页最后停留在阿辽沙对孩子们说的那句“永远不要忘记,在你们悲伤的时候,不要忘记欢乐”时,窗外的梧桐叶正被秋风卷着打转,我忽然想起初读《卡拉马佐夫兄弟》时的窘迫——抱着砖头厚的书坐在图书馆里,翻到第三页就被老卡拉马佐夫的卑劣气得皱眉,对着“宗教大法官”的独白反复琢磨却一头雾水。那时我以为,这不过是一部写尽家族丑态的俄国小说,直到第三次重读,才在那些撕裂的情节与尖锐的叩问里,触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藏在文字背后的温柔:在人性的废墟上,总有一束光,等着我们在挣扎中看见。
第一次读时,我总觉得卡拉马佐夫家的男人们像一出荒诞剧——老卡拉马佐夫把金钱当作信仰,为了家产和儿子们反目,甚至把妻子留下的遗物变卖换酒;德米特里一边喊着“我要做个好人”,一边为了格鲁申卡和父亲争风吃醋,在酒馆里挥着拳头耍酒疯;伊万更像个“异类”,他戴着理性的面具,写下“上帝不存在,一切皆可为”的论调,却在父亲被杀后被自己的思想逼到精神崩溃。那时我总在想,怎么会有这样一群“糟糕”的人?直到后来在现实生活中屡屡见到“卡拉马佐夫”式的人,才忽然懂了“卡拉马佐夫气质”从来不是19世纪俄国的专属。我们何尝不是活在现代版的“欲望泥潭”里?就像德米特里在欲望与良知间撕扯,我们也常常在“应该”与“想要”之间徘徊。老卡拉马佐夫的贪婪、德米特里的冲动、伊万的虚无,其实都是人性的碎片——谁不曾在某个瞬间,被物质诱惑过?被情绪冲昏过头?被“意义是什么”的问题困住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把这些碎片藏起来,而是把它们摊在阳光下,让我们看见:承认人性的不完美,才是走向完整的第一步。
比起卡拉马佐夫家族的激烈冲突,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小人物,更让我心头一震。丽萨维塔·斯梅尔佳科夫,那个被所有人叫作“私生子”的仆役之子,从小在老卡拉马佐夫的打骂和旁人的嘲笑中长大,他偷偷读书,却因为低微的出身被修道院拒之门外,最后在绝望中走上绝路。还有格鲁申卡,被情人欺骗后成了人们口中的“荡妇”,她用泼辣伪装自己,却在德米特里入狱后,每天带着面包去监狱外守着,哪怕只能远远看一眼。这些人物让我想起去年暑假在社区做志愿者时遇到的张奶奶。她丈夫早逝,儿子在外地打工,自己一个人守着老房子,总把院子里种的蔬菜分给邻居。有一次我帮她搬东西,发现她家里摆着一沓沓写满字的本子,原来她每天都在写日记,记录着“今天楼下的小猫又来了。”“隔壁小王送了我一碗饺子。”她说:“日子苦,但总有些甜要记下来。”那一刻,我忽然在张奶奶身上看到了格鲁申卡的影子——不是说她们的遭遇相似,而是那种在苦难里不肯熄灭的“善意”,像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神性微光”。阿辽沙曾说:“美能拯救世界。”以前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觉得在现实的残酷面前,“美”太脆弱了。但看着丽萨维塔偷偷保护被欺负的孩子,看着格鲁申卡放下身段照顾狱中的德米特里,看着张奶奶把平凡的日子过出诗意,我忽然明白,这里的“美”不是风景如画,而是在被命运碾压时,依然选择对世界温柔的勇气。这种勇气,比伊万的理性更有力量,比德米特里的冲动更坚定,它让那些“被侮辱者”在泥泞里站直了腰,也让我们这些旁观者,在浮躁的世界里找到了一丝安宁。
最让我震撼的,是小说里关于“信仰”的叩问。伊万曾向阿辽沙讲述“宗教大法官”的寓言:耶稣重临人间,却被宗教大法官逮捕,法官说人们不需要自由,只需要面包和奇迹,所以他宁愿把耶稣关起来,也要维持“稳定的秩序”。第一次读这个段落时,我只觉得晦涩难懂,直到后来在课堂上讨论“理想与现实”的话题,有同学说“谈信仰太矫情,不如多赚点钱实在”,我才忽然读懂了伊万的挣扎——当理性告诉我们“上帝不存在”,当现实让我们觉得“善良没有用”,我们该如何坚守内心的准则?阿辽沙的选择给了我答案。他不是不知道人性的黑暗,父亲的卑劣、兄长的挣扎他都看在眼里,但他没有像伊万那样陷入虚无,也没有像德米特里那样被欲望裹挟,而是选择用“爱”去回应这个世界。他会蹲下来听流浪的孩子讲故事,会在兄长们争吵时耐心劝解,会在修道院的菜园里安静地种菜。有人说阿辽沙是“天使”,但我觉得他更像一个“普通人”——他也会迷茫,也会痛苦,但他始终相信,哪怕只是一点点善意,也能照亮黑暗。这让我想起自己在文学社的经历。刚加入时,我总觉得自己写的文章不好,看着别人发表的作品,忍不住想放弃。直到社长告诉我:“写作不是为了获奖,是为了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哪怕只有一个人能懂,也是有意义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阿辽沙——他的信仰不是遥不可及的神性,而是藏在每一次微小的坚持里。就像我们不必成为“完美的人”,但可以选择每天多一点善意,多一点坚持,多一点对世界的热爱。
合上书,窗外的梧桐叶已经落了一地,阳光透过叶隙洒在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里,藏着我三次重读的痕迹。从最初的烦躁,到后来的震撼,再到如今的释然,《卡拉马佐夫兄弟》给我的,不是标准答案,而是直面内心的勇气。我们每个人都是“卡拉马佐夫”,都有欲望的挣扎,都有信仰的迷茫,但就像阿辽沙对孩子们说的那样,哪怕在最悲伤的时候,也不要忘记欢乐。因为在人性的破碎里,总有一束光,等着我们用善意去点亮,用坚持去守护。这部未完成的小说,或许正因为“未完成”,才给了我们更多思考的空间——关于善与恶,关于爱与恨,关于我们该如何活成一个“完整的人”。而这,或许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留给每个读者最珍贵的礼物。
(作者系2024级化学专业学生)